正德二十一年十月中,
三皇子载垚凯旋归国,并在宁波军港登陆。
时值皇长子福亲王奉命在江南督办货币改革事宜,于是天子下令要他前往迎接。
这个要求并不过分,于公载垨是为国出征,于私,他俩还是兄弟,弟弟冒着危险出趟远门,哥哥不去迎接,亲亲之道何在?
而从七月到十月,
三个月间的炙烤,江南货币改革的事业已大幅度向前推进,
尤其三殿下载垨登岸之后即前往在宁波把自己手中的旧钱换了,可以说态度摆得非常到位。
场面上的功夫至少得有嘛。
他们兄弟俩这一幕兄友弟恭也属于场面上的功夫,
载垚其实有些不大看得起自己这个大哥,觉得他能力平平,明明还未立储,却处处拿大,隐隐之中以太子自居,有时不免对其发号施令,惹人生厌。
载垨则当载垚为对手,因为老二是他从小到大的玩伴,一家人,所以几乎不会怀疑。
但是处处‘装好人’的老三就不一样了。
当然了,在浙江和宁波大小官员的面前,他们该有的客套还是少不了。
载垚一年多的时间没有回到内陆,刚来便觉得又是一番不一样的景色。
首先就是宁波港的商船更多了,大大小小的跑货船挤满了码头,至于城内熙熙攘攘,多的是深目高鼻的西洋人在此行商,甚至还有身材饱满的女人,她们稍微露点儿奶白色,便让行人纷纷侧目。
可以说是男人偷笑,女人害羞。
不过最让他印象深的,不是街上见到的人,而是朝廷规定推行的新钱币已经在宁波的街头随处可见。
载垨负责此事,这家伙便向弟弟标榜自己的功绩,说:“货币改革是父皇这一年来最为关心的事情,哥哥我受命在江南督办。老三你瞧外面,百姓交易是不是大多用的新钱币?将来啊,吕宋等外岛也要统一换了。否则朝廷可不认呀。”
“大哥辛苦了。”载垚放下马车的帘子,微微低头说道,“这么说来,货币改革一事在江南也是一切顺利?”
载垨说的斩钉截铁,“顺利!父皇的圣旨岂是假的?如何能不顺利?”
“那就好。对了,还没恭喜大哥升封亲王,小弟远在万里之外,道贺的晚了,请大哥海涵。”
“我们兄弟自不必这般客气!”
五日后,他们抵达杭州。
因为海贸,杭州已然成为百万人口的繁华大城,前些年是两京大道通了,后来杭州到苏州、杭州到南京的大道也都陆续开通。
大明科学院又实验出了新式铺路材料,上半年在京师到大同之间的试铺很是成功,路面平坦、还防雨水,马车走在上面可以日行三百里。
再快,马受不了。
这种路给人走,提升点儿速度就是更方便嘛,很有用,但没太大的用。
关键是拉货厉害了,
搞得马车是越搞越大,货物也是越拉越多。
朱厚照那一世是分车道,现在得分马道,而且得控制拉车的马匹数量,不能给一辆车全占完了。
这就刺激了另外一个事物的发展:就是要用别的动力代替畜力。
当然,这是其他的事。
对于载垨、载垚两兄弟来说也就是方便赶路。
载垚一向推崇应天巡抚王守仁,所以他要路过南京专门拜访,
不过赶到常州一县时,
有几人飞速奔来,然后套在载垨的耳朵上,要和他禀告事情。
载垨不好做得太明显,就故意训斥,“三殿下也是自己人,神神叨叨的做什么?直接讲!”
“是!属下知错。”
接着他后退两步,单膝下跪,“禀大殿下,南京进士邵东儒一案又有新的动向,因不满邵东儒被冤杀,他的几个好友挑头,共纠集了两百多人要上京师告御状!王中丞说,让属下快马向大殿下禀报,请殿下快些回去商量。”
载垚在树荫下不动声色,只喝着茶水。
载垨则有些尴尬,他这一路吹嘘得自己多么了得,结果一下子叫这么大的事情扣自己脑袋上。
但老三在,他这个大哥得把架子摆的漂亮,于是强忍不适,挥挥手说:“知道了,下去吧。”
接着两兄弟间有一阵尴尬的沉默。
“老三。”
他刚一说话,载垚马上跟上插住,“大哥,此事看来要紧,咱们还是赶紧赶路?”
“哎,是要赶路。那咱们车上说。”
载垚知道,他在的话,老大肯定不自在。
这中间的事都叫自己知道了,他就不怕到京师以后全抖落了?
但是不说也不行,好像故意就要掩人耳目,更容易出事。
且看他怎么讲。
上了车后,
载垨就说:“这事大哥也不是瞒你。实在是事出有因。两个月前,父皇派我出京,要我到江南一地督查货币改革的进程。此番改革,父皇从大局考虑定下了一个规矩,就是民间的私铸钱币一概不认,这其实是没有办法的办法。
但钱币私铸并且流通,这是多年的痼疾,不少百姓手中就是存有这些私钱。说句实在话,怨言是有那么些的,不过朝廷也尽了最大的努力,百姓也应当体谅朝廷的难处。
话说这南京的进士邵东儒,他原是光禄寺丞,正德二十年,母亲去世丁忧在家。按理说,他身为臣子自该引导百姓,但是他不仅不这么做,反倒为闹事的百姓强出头,后来锦衣卫就将其捉了起来,并在抄他家的时候,查获他在与人往来的书信中写了,‘朝廷取百姓之利是亘古未有’,‘厂卫如虎,嗜杀成性,而皇上殊无仁君风范’这种大逆不道的话。”
载垚说:“竟有这样大胆的官员,那么他又怎么会被冤杀?”
载垨略显尴尬,“因为他的那些书信后来被证实,是人伪造陷害。原来说邵东儒百姓强出头,实际上他不过是为几个有冤情的百姓书写状纸,而私下里并无置喙官府之举,并且他侍奉父母十分孝顺,是闻名乡里的孝子。”
“这么说来确是冤枉,可如此轻的情节,又怎么会一步到杀头之罪?”
“说实话,你大哥我都不知道,只感觉一切都很快。”
实际上,这是一种政治氛围。
就是从上到下用权力强推货币改革,用暴力去除一切阻挠的人,不允许任何一丁点儿提出不同意见的人。
这样下来,效率必然是高的。
但代价必定伴随而生。
货币改革原本是个经济政策,现在加入了某种政治运动的色彩,致使一切行为都政治化、极端化,由此就会不可避免的带来大量的冤假错案。
所以他当然可以炫耀新钱币正在被广泛使用。
妈的,头铁使用旧钱币的人,都已经在奈何桥排队了,能普及的不快么?
载垚被这个反复的情节也绕晕了,
“邵东儒确实是冤杀?”
“应当是的。”载垨叹气。
那这事就精彩了。
这么多人纠集起来要去京师,
如果真让他们到京师,那指不定说出多少货币改革中的冤假错案,最后就会指向他这个督办的皇子做事操切,惹出乱子,甚至会指向朝廷的货币改革就是个错误的政策。
可不让他们到京师,
想办法强留的话,又怕万一事情被捅到上面,正德天子显然也不会满意,朝堂之上更有会人要求彻查此案。
“老三,你可要为大哥作证,”载垨不无焦急的说,“我这可都是奉父皇的旨意做事。”
载垚眉头瞬间一皱,“大哥,不是做弟弟的挑你的错。什么叫‘都是奉父皇旨意’?父皇下旨命你督办货币改革,可没有下旨让你冤杀忠臣孝子啊!这话在兄弟面前说说就算了,千万不能在外人面前说,否则少不了一份弹劾奏疏。”
啪。
载垨一拍脑袋,连忙改口,“对对对,是我说的不对,三弟提醒得好,要么说还是亲兄弟好呢。我呀,也是急得。这事,愁啊。”
“既然已经发生,愁恼哀叹都无济于事,阳明先生是有大才的,向来足智多谋,他既已传信,那咱们就快些回去,听听他怎么说。”
“好!好!”
之后兄弟两人便快马加鞭。
秋天时分,虽有几分萧瑟,但江南水乡,处处沃野,经年治理后其实是乡间炊烟袅袅,且每一地都井然有序。
但他们也没了再欣赏的心情,不见尽头的田野也只成了陪衬。
两日后,他们快速抵达南京巡抚衙门
结果人刚到,王守仁就告知他们一个更加疯狂的消息。
他说:“此事正在迅速发酵,原先是两百多人,不过两日功夫就增长到六百多人,着实令人头疼。”
“六百多人?!”载垨失声惊叫,“怎会如此?”
一看有这么大的动静,载垚也不禁有些变色,“这个邵东儒是何方神圣?竟有这么多人为他请命?”
“现在看来也不都是为他。这三月间,锦衣卫多多少少还是办了一些冤案,此人被冤杀只是一个楔子,更多人是自己得好友亲属身负冤案,所以想要借机翻案!”
王守仁眼光毒辣,观察入微,载垚的提问他早先就意识到了,而这个解释也不难想到。
载垨知道自己和冤杀邵东儒脱不开干系,于是急问:“王中丞,这该如何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