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的战事正在进行之中,
但如果身处江南则完全不会觉得这个国家处于战乱。
从江宁到松江,从嘉兴到宁波,这片土地正在火热之中。
尤其九、十月份即将临近,已经要到每年收获棉花的季节。
摘棉花虽然不是多赚钱的活计,但是至少不是搬重物的活,使得很多女性能够加入劳动,于是乎没到这个季节前,
各种植大户就开始提前组织人手,只等时间一到,立马投入‘战斗’。
江南地区的棉花种植是随棉纺织业的兴盛发展而起,大明开拓了海外市场以后,棉衣、棉裤等各类棉纺织品一直处于高需求状态。
因为关乎到无数百姓的生计,所以应天巡抚、新建伯王守仁都会每年抽出时间到田地、码头、船厂等地方实地查看,
看着南京长江码头千帆林立的场景,他就知道今年的棉纺织品仍然畅销,这便意味着农户手中的棉花能够卖出高价,
于是乎便又是一个平平稳稳的肥年。
这其中最大的棉花收储大户自然就是南洋公司,而地方上的豪商则争相成为南洋公司的‘下游供应商’,凡是争到这个名额的,哪怕十几年前默默无闻,但现在也必定富甲一方。
原本这一切都该是这样的。
但王守仁今日从码头回府,便骤然听到府中参政紧急禀告,此人也是个壮年男子,平日里挺稳重,但今天却有些微微的慌张,
大热的天,他还不等王守仁坐下喝口水,便追着到屋里,急说:“中丞,现如今锦衣卫已到江南,他们以常州、苏州、松江等地十余户富商存在‘私铸钱币’的罪名,广布校尉,并将这些人全都抓捕,致使民情大恐!!”
王守仁已经五十五岁了,历史上的他是在三年后逝世,但其实在去世之前就已经身体不好,像此时就有些虚弱,尤其高温天气,寻常人炙烤一番之后脸色通红,但他却是泛白。
行动之间也不十分轻松,总是要扶着什么,然后走到躺椅上坐下,轻轻咳了两声之后,再慢慢将气喘匀。
随后略带忧愁的手:“具体说说你看到的情形。”
此人辩道:“朝廷要推行货币革新,这一点属下能够理解,不过贸然行此大事,手段怎能如此激烈?所谓事缓则圆,杀掉了这些人弄得江南一地鸡飞狗跳,事情就能办成吗?
中丞,眼下正是棉花的收成季节,这些富商都是重要的收储商,一下子将这些人全部扫清,今年农户手中的棉花谁来收?不少人本身就是提前几年订了契约,只供给某一家的,现在人没了,能不能毁约供给其他人不知道,就算能要供给谁也不知道!这么耽搁几个月,一切就都乱了!
属下一路从松江向西,锦衣卫如此抓人,沿途百姓担忧还只是其中之一,更有甚者,这些商户的生意触角遍布各地,甚至包括不少外商,只惩治一两人还行,现在一下子抓了十几人,可以说影响巨大,如今也是上上下下,人心惶惶!
属下敢说,不出半月,各地衙门都要片纸入京师,届时还不知有什么新的乱子要出来呢!”
王守仁沉默不语,
他这一生可说是履职尽忠、为国为民,而且深获天子信任,有的时候,与其说是有君臣情分,倒不如说更有私交之谊。
“皇上,究竟是怎么考虑的呢?”王守仁也皱眉呢喃了这么一句,随后又问:“文德,你可去仔细了解过,这十几个富商,确实都有私铸钱币的罪行吗?”
“属下去问过,但现在锦衣卫是生人勿进,要想打听就是一句‘锦衣卫奉旨办案’。而且扬州的事不知中丞想过没有?”
王守仁知道,“你是说吏部尚书之子王朝需一案?”
“不错,据说前段时间天子微服不夜城,及至有此番厂卫探查商人乱政之事。要说朝堂之上真有能人,这个风声一放出来,再加上王朝需之案,现如今各地官府不要说为商人说上一句话了,根本就是唯恐避之不及!”
这个被唤文德的壮年人嘴巴‘啧啧’赞叹,这手段,狠厉、迅猛,真是叫他大开眼界。
如此一来,商人被‘剥离’出来,其目的还是在于要将货币改革推行到位。
现在江南的市面上已经开始流通新钱币,拒绝新钱币的处罚案子还是王守仁亲自办的。
这个节骨眼,各地官员都要禀报自己的‘成果’,否则就容易面临皇帝的怒火。
“朝廷有朝廷的考虑,皇上也总是要顾大局的。”王守仁还是选择相信,“至于你说的……老夫相信朝廷亦有所考虑。”
“那当下之局何解?”
王守仁略作考虑,道:“江南之地豪商富户岂止这么几家?剩余还有不少。巡抚衙门可明发文书,要求各地知府、知县动员鼓励这部分人,先行收购农户手中的棉花,再由官府出面联系南洋公司。
若是顾虑此时敏感,不太愿意走近这些商人,就以巡抚衙门的名义来做。为了百姓,老夫担些干系也是理所应当。非如此,也不足以报效皇恩!”
他的这个属下被他这份赤诚忠心和为民纯朴之心所感动,因而有些许冲动,“中丞,您是皇上敕封新建伯,皇上对你的信任绝不低于朝中任何一位重臣。
可现如今朝堂之上张秉用把持朝政,任用奸佞,为逢迎圣意,他们只会鼓吹货币改革的重要,根本不在意改革之下的累累白骨!
属下也不是说改革不行,只是方法有待考量。中丞代天牧民,好在江南一地是全国富饶之地,江南之乱尚有解,其他地方的百姓呢?”
说到这里大约是有些动情,他跪了下来,言辞恳切,“中丞,您一直教导我们,出仕为官,要辅助君上,造福于民。如今朝廷之政虽是好心,却为害于民,属下也不信,皇上千古仁君,便是一句逆耳忠言也听不得!”
王守仁躺在竹椅上,脸上并无其他表情。
不一会儿,外面来了一个蓝袍小官,他手持一本文书,近前俯首,“中丞,是京里的消息。”
“念。”
“是。正德二十一年七月二十七日,皇上于奉天殿宣召群臣,共议货币改革之事,内阁诸员、各部重臣都详禀改革之进展……”
王守仁就这样细细听完,
随后说:“皇上天纵之才,柄国二十一年,政务方略并无大的错乱,但这次货币改革之策确属激烈了。”
壮年男子听到这句话心中略微安稳下来,至少上司是赞同了他。
“中丞,仔细想想,朝堂上下,京中内外多少人是欲奏而不敢奏,放眼天下除了中丞,皇上便听不到真正的逆耳忠言了。”
王守仁静静道:“但现在还不是合适的时候。”
现在朝堂上推动货币改革的声音是如日中天,各方都在报告好消息,更重要的是皇帝的心也在这里,所以别人说的什么新建伯根本没有意义……他也没有这样自视甚高,理性的说就是讲什么皇帝都不会采纳的。
“有些话说出来就要一锤定音,否则不仅无用,而且会坏了大事。文德,你不若到京师走一趟?”
王守仁心思谋动起来,这次货币改革之后定会满地鸡毛,虽然成功也是惨胜,如此局面就得有人出来担了这个干系。
谁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