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左、往左。哎,过了过了,往右。”
“到底往左还是往右,能不能有个准话?”
陆军学院门口,好几名青衣模样的青年撸着袖子正在相互配合着干活。
活也不复杂,就是悬挂新的标语。
从门口开始,不规律的分布于校园内的每一个角落。
他们此时要竖起来的就是皇帝前日在这里讲的原话。
一共十六个字:上忠天子,下护黎民,保卫疆土,虽死无憾!
而过了大门以后向内,还会在悬挂一些其他的标语,比如说已经醒目树立在校园内草地上的八个大字:要么强大,要么死亡!
这就是军人的效率,两天前训话,接着连夜制作标志标语,一刻都没有耽搁。
天子的讲话就是朝政的风向,
两日后,兵部尚书桂萼亲自邀请博望侯景旸来到陆军学院演讲。
既然皇帝这么在意所谓的大明之外的世界,并为此要对军队进行改动,那么景旸自然就是最好的授课之人。
其实这段日子,景旸就是不断的被人请教这些东西。
当然,到京师高院还是头一回。
其实他不知道的是,也许别的学院还会对他的各种说法或是人品有所质疑,但军学院却是推崇的,
因为他是当代张骞,发现了更遥远的世界,对于军人来说,那是未征服的疆土,
也因为他拥有博望侯这个侯爵。
在门口的学生最先看到一顶轿子进去,左右一打听,说是博望侯,所有人都眼热起来。
如今军学院的生源构成中,有世袭军户、有勋贵之后、也有单纯的心想军武的青年才俊。
江深就是一名陕西一名世袭军户,他经过自己的努力才考取的陆军学院,学制四年,今年是他第三年了。
博望侯与《万国图志》对于大明来说是个震撼,对于他这个具体的人而言更加如灵魂震颤般。
尤其他是陕西人,更加不了解原来从海洋出发以后,世界是这样的。
现在博望侯现身学院,他又怎么能错过这个机会?
所以沿途听到了这个消息以后,便立马狂奔向忠君楼的大教室跑去。
他们这些人平日里都要训练跑步的,真的冲起来是八百米不带喘的飞窜。
……
“所有人,有序排队!”
大楼一层,一声威严命令响起。
原本挤成一团的学生立马自动形成方队。
景旸这会儿正好出现,他看到了这一幕,对身边的桂萼说:“令行禁止,陆军学院更甚往年了。”
“陛下有命,安敢不从?博望侯,请。”
景旸走上台阶。
在所有人的目视中进入全校最大的一个教室。
他进去以后外面才有声音,“前队变后队、后队变前队,依次入场!”
江深就是其中一员,而且他很幸运的站到了第二排,算是离最上面的景旸很近的一个位置了。
……
这次受命演讲很快开始。
也真就是景旸这个爱现的性子,他自己都满身激情,毕竟这是他九年的成果,是他一辈子最具标志性的功劳。
“……就让我们从一条航线开始。”
他的身后两边各有两人为他举起了画布,而他自己则手执毛笔。
说到底他也是进士出身,并且最终能进入侍从室的,论才气,那也是顶尖的那一类,至于书法、绘画那是看家的本领。
“自宁波舟山港启航向南,这是我们这个船队最初的方向,这样沿着海岸向南航行,如果距离合适,便会在半个月后的某一刻发现东西、两个方向都有陆地。西边就是福建、而东边便是台湾。”
景旸粗略的划出了大陆的海岸线,同时也简单的勾勒了一下东南角的台湾岛。
“这里仍然是大明的地界,此时继续沿着海岸继续出发,则会碰到琼州,琼州与大陆隔海相望,但要比台湾离大陆近的多……
按照前任的航海技术,我们最终穿越满剌加国之间的一条狭长海道,过了这里船队的方向会由西南转而向西北,换句话说,陆地就像是斜躺在海洋之上,之后不久暹罗国便到了……
一年的航行让我们的船队抵达了一个叫做邦特国(索马里)的国家。那里的人身材高大,通体透黑,最初我们不知道,后来听人说,那也是一片陆地,而且绝不比我们身处的陆地要小。我们受人指引,又沿着这片更大的大陆向南,那里的海岸线,比从宁波到台湾还要远,由此可见那是怎样庞大的一片陆地。”
顺着他的话语,其实一条从东亚到东非的海岸线就出现了。
这里面有的是他亲自走过的,有的其实也是看了别的民族的地图补充的,总之最终就是《万国图志》里呈现出的那个样子。
“再后来我们到了佛朗机国,他们告诉我们,我们绕过的一整片大陆名叫阿非利加洲,而身处东方的我们被他们称做亚细亚洲人,而从佛朗机国向北还有一片广阔的大陆叫欧罗巴洲。诸位,如果我们借用这个称呼,那么有一个事实,即大明也不是亚细亚洲的全部,而只是最东方的这一片领土的主人。
换句话说,大明连三大洲的一半都未曾达到。由此可以想见,这一整片连起来的大陆会有多大,而上面又会有多少个国家。事实上,在我们的先辈不知道的年代里,这些地方还存在过一些强大的,甚至疆土横跨三大洲的帝国,像是罗马帝国、阿拉伯帝国。
我们虽不知道,但也不必羞耻,东方人不了解西方,西方人也不了解东方。不过就在三十先前,地处欧罗巴洲的佛朗机国,有一个叫哥伦布的人,他从欧罗巴洲继续向西航行,诸位知道他发现了什么吗?”
所有人都伸长脖子,等待答案。
景旸向左迈了两步,又划下两道海岸线,“他们发现了世界上还有一片大陆,像亚细亚洲、阿非利加州那样大的大陆!”
“西洋人的西边!”
“外面的世界竟有这么大!”
如果说到这里是新奇、探险的话,景旸接下来的话就比较恐怖了,“诸位,照我在外九年的见闻来看,这个世界上,东方的亚细亚洲人并不如西方的欧罗巴洲人那样热衷于航行,可你们知道欧罗巴洲人发现一个新地方,之后怎么做吗?
这些人是为利而来,在我沿途遇到的国家当中,超过一半有被欧罗巴洲人入侵的记录存在,这些披着人皮的野兽到一个新地方便寻找黄金、白银、香料,寻找一切值钱的东西!甚至在正德六年,他们的足迹已经抵达东方的满剌加国,逼得满剌加国向我大明求援!
这些金发碧眼的西洋人不知孔孟,那里也没有温良恭俭让这样的礼仪、更不存在仁慈与善良。他们发现一个新的地方便只想着抢掠财富。我们的船队在佛朗机国时,听到的最多的就是他们所说的向西发财的故事!
他们雄心勃勃的计划着要占领亚美利加洲,并将原本生活在当地的人全部灭杀!诸位,面对这样的野蛮民族,皇上说要加强兵备,可有半点错误?!”
所以保卫疆土,护卫黎民,这不是一句口号,
而是一个现实威胁之下必须要做到的事情。
“我等愿意效忠陛下,守卫大明!绝不会让神州陆沉的悲剧发生在大明!”
“不错!陛下说过,敌人虽然凶恶,但我大明仍然强大,他们若是敢来,便叫他们有去无回!”
“明军无敌!”
……
江深听闻这些内容久久不能平静,但他忽然又想到另外的问题,“后学斗胆,请教博望侯!”
景旸眼神一凝,“说来。”
“博望侯画了这样长的海岸线,不知这陆上是如何,西域以西又是什么地方?”
景旸道:“你是说大陆腹部吧?这些地方我没有去过,不过依据和欧罗巴洲人了解的信息来看,西域再向西最终就可以走到欧罗巴洲!”
“极西之地就是欧罗巴洲?!”
“不错。当初蒙古人就曾远征到欧罗巴洲,当地有被蒙古人征伐的记录。这就是铁证。”
江深又问:“那么北边么?”
景旸摇头,“北边有没有其他的大洲我也不知,不过也有人组织船队向北航行,不过越是向北天气就越发寒冷,海上的天气太过恶劣,所以还没有人走通。”
正德二十年,因为天子开放、甚至有倾向性。
所以从上到下掀起了对于了解外界的一种狂热。
了解了以后,其实很多事就顺理成章了。
西洋人不断占领、掠夺,在此过程中持续壮大自己的力量。
难道大明就这样看着吗?
此外,在这个世界上有丑,才有美这个概念,有大才有小。一阴一阳,谁也离不开谁。
民族、国家这些个东西,在认知中只有一个民族、一个国家的时候是强化不了的,甚至不会产生。
只有知道这世界上还有很多很多民族,这才会有强烈的身为汉族的归属感。
身为汉族人,现在皇帝提出来要为汉族而战,
这有什么问题么?
完全没有。
陆军学院有了这样的活动,
海军学院更加不能落于人后。
而且海军学院没能等到天子,反而更加激发了他们。
不仅如此,
京师里这种事情一波接着一波,就是傻子也看明白了,博望侯的西进探索,接下来就是大明要积极应对外界的变化。
所谓的积极,就是备兵。
海军学院当然也接收得到这种信息,所以不仅是对陆军学院做的一些事情步步跟紧。而且这一切都涉及到海洋,更加和他们相关。
于是乎海军学院自发性的开始提出要守卫海疆、要征战海洋。
……
……
到了正德二十年十月底,侍从室忽然抛出了三样东西到朝堂上,
头两样是两份文件。
一份是《新时代大明军人纪律条例》
另一份是《新时代大明步兵操练条例》。
其实这两个是一个东西,就是朱厚照开始提高对于当前军队的纪律要求。
纪律绝不仅仅是定几个规矩,然后弄个严苛的惩罚来强迫人如此。军纪的成功建立要士兵有一种向心力,有一种使命感。
就是他至少明白他虽然苦、累,但是是正确的,有价值的。
如果不加以思想改造,而单纯的严刑峻法,这要换到唐末,那帮兵痞能把你杀了换个头儿上来。
而最后一样则是一个建议:建议要对军人进行加饷。
不说多,一成还是要加的。
这是传统的手段,打一巴掌,再给个甜枣。
而且这也是适应新时代所作的调整,在新时代中,世界所有国家都将形成激烈竞争,甚至会诉诸武力,这样一来,军队就成了国泰民安的重要保障。
没有一个强大的军备,就没有一个强大的大明。
但加大军队建设力度,不仅仅是制度调整、更重要的你得有真金白银的投入。
至少要解决当兵之人的后顾之忧。
对于朝中大臣来说,皇帝在陆军学院的那次训话他们全都知晓。
因而侍从室根据天子的意思做出这些也完全不意外。
只不过其中的一些军队纪律对于这个时候的人来说是比较苛刻的,实际上旧时代军队,
即便是我们认为的那些‘正义之军’,也存在攻城以后抢掠、滥杀的情况。
所以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最底层的老百姓是不被当人的。
乾清宫内,
龙椅上的朱厚照对着众臣子说:“不瞒你们说,这些事情朕已经考虑了一阵子了。《万国图志》现在刊行大明各处,人人都知道世界纷争不断,在这样的环境中生存,唯有让自身更加强大。过去那种办法是不行的。
治国治军都不能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而想着对外胜利之前,先要自己革除弊病。说得极端些,开了国以后,老百姓也睁眼看了世界了,知道世界上有许许多多的国家,有的国家还不错。假若大明军队总是多行不义,那么迟早有一天大明的百姓会主动欢迎外面的敌人,真弄得同胞阋于墙,那便是最大的悲剧了。”
兵部尚书桂萼本来应该先表态的,但他沉默不语。
如此,大家便明白,这家伙是先前就知晓的。
“陛下,”王廷相先出来,“微臣以为这些条例中缺少一部分东西。”
“说。”朱厚照声音沉稳。
“是。按照现在的纪律要求,大明官兵要以保护百姓为先、更不得侵害百姓分毫……这些道理上过学院认过字的人大约还是能明白的。但普通士卒却不明白,若是出现很多士兵触犯了条例,到时又当如何?难道要大规模的处罚这些人吗?”
朱厚照原本是准备这样的,不过看他提出来便想着若是他有好的办法也可以,“你以为要怎么办?”
“微臣以为要先在各军、各卫所交代清楚,并设置一段过渡期,不然若是转换的过于剧烈,臣担心会有很多意想不到的事件发生。毕竟……微臣斗胆直言,陛下要建立的这支军队是前无古人的。”
朱厚照考虑了一下,这并不改变根本性的东西,所以他点头,“可以,就在不同的军队中设置不同的过渡期。”
“皇上。”周尚文提议,“趁着这段过渡期陛下可使文官入军宣讲,以便全军上下更能理解此次变革的背景。”
他是提醒皇帝。
因为朱厚照先前说过要在每支军队中设立一个文官。
朱厚照很快接收到这个讯息,他马上说,“不错,这还是有必要的,军队中的识字率虽经多年持续提升,但仍然不够,大部分人想必不能理解何为世界局势、何为民族相争,还是有人进行宣讲才更好些。”
改造军队是一个很细致的活儿,说白了就是洗脑,
这可不是随随便便就能做到的。
相比较而言,让朱厚照自己从一百个人逐渐拉起一支队伍,他会更加得心应手一些,但现在大明的卫所兵遍布天下,其实更加困难。
想了想去,朱厚照又说,“除了过渡期,再加入一个分批施行。先从京营开始,并根据实践下去的反馈再行改进,想来会更加好些,同时也是列出一个标杆,到时候其他部队知道如何模仿即可。”
这样是更加的稳妥。
众臣纷纷点头。
这件事并不侵犯什么人的利益,只是会将一些军队中的蛀虫给揪出来,可这些人平时都缩着脑袋,他们在朝堂上没有‘发言人’,自然不会有人跟他们站在一起。
其实若是混乱年代,这种发言人是可能存在的,但在正德一朝,大概还没有人一定要在正儿八经的军务方面挑战朱厚照。
立在朝堂上的人,他可以自己管理出了问题,闹出什么丑闻,但是他自己不能牵涉进丑闻之中。
“那么加饷呢?”朱厚照眼珠子一转,扫了在场的人。
户部姜雍这次倒是非常干脆,“陛下,户部存银超四千万两,且根据近年情形所见,每年岁入仍会增长。因而臣可以和陛下拍胸脯保证,朝廷,有钱!”
“好,好。”朱厚照笑得都要龇牙了,“咱们这个财神爷一向是抠的,今儿个可算是大方了一回了。”
姜雍再禀,“陛下若是要寻奇珍异宝、古玩字画,或是弄佛炼丹、大兴土木,不管问臣多少次,臣都会说没钱。但陛下是强军强国,创立功业,那臣就是掘地三尺,也要为陛下找出银子来!”
这番话就是他姜雍始终能够屹立朝堂的秘诀。
哪怕他和皇长子走得近,天子也不多说什么。
其中要义,就是他姜雍对于朱厚照各种利国之策都全力支持。
“说得好,说得好。”朱厚照转而又说:“再过几日,各镇总兵、总督都该入京了,到时候咱们君臣再议议军制的事情。诸位爱卿,你们也不要怪朕爱折腾,朕是心中存着强军的法子,若不在活着的时候把大明国防军建设为一支世界各国闻风丧胆的军队,难道要死了以后再去懊悔吗?”
张璁、顾人仪等跪了下下来,“臣等不敢。”
“这件事之前,朕再与你们说几句心里话。朕觉得,百年之后后人会用一种很特殊的眼光来定义正德一朝的君臣所为,但不管如何,咱们自己清楚自己在干什么。
朕登基二十年了,可以说没过过几天好日子,哪一年不是从年头忙到年尾?朕为这个国家操劳了一辈子,无怨无悔,你们就更不要有什么怨气。现在一本《万国图志》横空出世……若是不把大明调教好,朕又怎么放心让它去面对这个大争之世呢?你们难道就放心吗?
因而朕要你们尽全力的支持朕,内阁和各部也要团结一心,你们相互之间的小心思朕不管,人至察则无徒的道理朕还是明白的。但同列朝堂,都是自己人,因而不管是什么小算计都不得以朝政、军务为代价,若是记不得这条警告,等出了事情,可不要责怪朕不留情面!”
“微臣等谨记陛下教诲!”
“嗯。桂萼、越国公。”
这两人纷纷上前叩头,“臣在。”
“这两份条例是很严苛的,但其他部队叫苦叫累,海陆军学院和京营是不该的,你们回去以后要严格按照条例上所载的内容对在校学院和部队士兵进行训练,半年以后,朕要看你们两边的成果。”
这其实就暗含了要比较的意思。
“是,臣必不负圣上嘱托!”
具体的关于军队的塑造目标在条例里已经都有了。
其实是后世人都耳熟能详的一些东西,比如说要让士兵明白自己是谁、为什么而战。
国家、民族、个人……这些关系到底是什么。
朱厚照站起来,宣布道:“朝廷要在兵部之下再设一所高院,名为政治学院。要全力为军队培养合格的政治人才。先期的军中宣讲人员先从翰林院、都察院当中挑选,后续这些宣讲人员主要由政治学院培养。既然不能让士兵个个识字,那么朝廷就派人下去,把故事讲给他们听!”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思想是比大炮更加强大的武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