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德二十年八月九日,出使了九年之久的大明皇帝特使景旸在威宁伯的迎接下终于踏上了北归之路。
九年时间,壮年人已是中年人。
朱厚照在热河行宫,以最为盛大的仪式迎接了他。
礼部和鸿胪寺派了人手,自他入城以后,一路吹奏乐曲。
音乐这个东西还是不一样,沿途百姓都被组织出来看着呢。
作为后世人,他能不明白有BGM和没有BGM的区别吗?
景旸骑着高头大马,他的身后是长到没有尽头的各国使臣队伍,再加上厚重的音乐,一下子便将这场面的宏大给烘托了出来。
而行宫内,朱厚照将所有带到热河的大臣全部宣进来,分左三列、右三列进行站列,官员们身着圆领红袍,头戴圆形帽翅乌纱帽。
热河行宫的大殿起名为承天殿,
其规模比紫禁城的正殿大了两倍,更关键的地方是紫禁城的房屋采光不够,朱厚照尤其在乎这一点。
所以在热河行宫建造时,他提过这个问题,因而两边皇宫的建筑风格其实差异很多。
这里的廊檐更窄,更高,这都是为了采光。
其呈现出来的效果,自然也是不一样。
整个大殿内四方通透,明亮大气,地上铺的是透亮的黑色砖石。
天子龙椅之下,台阶宽到可站立两名大汉将军。
至于皇帝,自是端坐中央,而他的左右两侧,一位是刚刚赶至热河的大皇子载垨,另外一位便是二皇子载壦了。
大国盛世,倾心而出的仪式,必定是恢弘、磅礴,叫一众外国使臣全都今生难忘。
时辰一到,从承天殿内向外,沿阶站立的太监依次高呼,
“传,大明皇帝特使景旸觐见!”
呼喊带着回声飘向四方,一声落下,一声又起,
“传,大明皇帝特使景旸觐见!”
朱厚照目眺远方,有一种睥睨众生的感觉,同时,声音渐渐远去。
“传,大明皇帝特使景旸觐见!”
……
这样等了一会儿,他才在视线的尽头看到一个黑点,随着景旸拾阶而上,他便渐渐看到一个人的全貌。
及至殿门口,他终于瞧清楚,
记忆里的景旸,身段颀长,蓄着稀疏胡子,脸上带着男人得志后的自信与张扬。
而这越走越近的景旸,身子比以前更瘦,额头上生出两道抬头纹,皮肤也黑了许多,眉宇之间多是中年人的稳重。
朱厚照眼神中的激动与兴奋,像是要挤出来似的。
景旸则是端方大礼,“臣,景旸,正德十一年七月,任大明皇帝特使,与副使孟向宏、周仲端,率官兵三千七百人,驾驶宝船三十四艘,从宁波舟山港起航,沿途出使苏禄、占城、暹罗、满剌加、僧伽罗、泰米尔、拉希德……米昔儿、法兰西、英吉利诸国。诸国王或有派使臣者,随宝船队入京觐见。臣恭请皇上召见!!”
他这一趟要说了几十个国家的名字,朱厚照都保持端坐姿势,耐心的一个个听完,这其中有的他知道,有的连他都没听说过。
待他结束,朱厚照平举右手,威严道:“平身。”
“谢皇上!”
“你们三个上前,凑近点儿。”
景旸也许多年没见皇帝了,突然间回来拜见,有些生疏,便只听着皇帝怎么说,就怎么做。
朱厚照将这三个人一个一个仔细瞧了一遍,另外两个副使他都有些记不清了,“看起来明显比我们在中原的人黑了许多。景旸,你带走的是三千七百人,回来的一共多少?”
景旸撩袍子跪下,“回皇上话。臣所带人马全数归来的共一千九百二十一人,剩余一千七百七十九人中,沿途水土不服病死者六百五十四人,因意外冲突,不慎牺牲者二百一十六人,因直接冲突战死者,九百零九人!”
“哪个国家打得你们?”
景旸回答,“与我船队有直接冲突的主要是僧伽罗王国、米昔儿王国、不刺哇王国,有摩擦的是佛郎机国。”
大明在马六甲那个地方,与佛郎机人有些对抗,暂时的和平其实也维系不了多久。
“你说的这些国家,朕都不知道,回头将地图拿出来标注,朕派遣和平通商之船队,他们既然不知好歹,冒犯上国,那下一次朕再派更大规模的舰队出访使,便顺手收拾了他们!为死去的将士报仇!”
皇帝连起争端的缘由都不问,只要是出事的,那就是大明的仇人。
“仗义死国,为臣之责。臣代死去的将士,谢陛下不忘之恩!”
朱厚照说:“不仅仅是朕不忘,今日在场的所有人都不能忘。这些人的姓名全都都要记下来,朕要为他们立碑。咱们汉人一向温敦平和,不想主动与人善意交往,反受其害。这个仇,十年二十年,都要记着。”
“臣等谨遵陛下教诲。”
景旸再报,“陛下,臣奉旨出使列国,遵照陛下旨意与列国通商、交流,九年间种种见闻,臣皆一一记录,并穷耗三年之功,编成《万国图志》一书,其中包含各国之地理民情、王国历史、物产精要以及产业、航海等诸行业之奇技,今日献于陛下,以助我皇造盛世之象,开万世太平!”
尤址要下去拿。
不想皇帝拦了他一下,而是转头看了一眼载垨。
老大立马懂了这意思,于是迈了几步双手接了过来,立在一旁。
朱厚照总结说:“当年汉武帝派张骞出使西域,汉人始知大宛、康居、大月氏等多国之貌,后来才有冠军侯一战定祁连。今日你景旸带回来的诸国历史,对我大明了解世界亦多有助益,百年之后,史书之上,怎会没有你景旸之名?”
接着提气于丹田,道:“朕闻海外诸蕃,实为域外之邦,时有博采众长、开疆布德之需。兹者,景旸受命出使之西洋各国,涉重洋而不惧,行远志而弥坚,敷文德以柔远人,宣国威而定交谊,功在社稷,誉满四海。
卿既竭股肱之力,成不世之功,使万国来朝,殊方同轨,朕心嘉悦,深感其忱。是以,特降纶音,封卿为博望侯,赐以食邑,锡以厚禄,俾尔光大朝纲于海外,扬我国风于无穷也。钦此!”
皇帝早有封爵之意,虽说大臣们反对,但最后争下来,天子是直接封侯!
而且就是张骞的博望侯!
朱厚照此举,也是自比汉武帝,让世人知道他对外的一些个态度。
景旸闻言大喜,“臣景旸,谢陛下隆恩!!”
“孟向宏、周仲端二人听旨。”
“臣在!”
“你二人堪为副使,辅佐博望侯有功,朕赐封你二人为忠勇伯、武毅伯!”
除了他们三人,之后的一众出使人员自然是人人有赏。
随后朱厚照又按礼接受了各国使臣的朝拜。
因为有二十余国,流程又长,这一套弄下来,都已经到了午后。
正好,这后面的流程就是皇帝在行宫设下的大宴。
一时盛景,百年未见。
皇帝超规格封赏的行为也震惊了许多人。
景旸如同‘花魁’一般,人人尊崇。
朱厚照都耐不住兴奋的心情,多吃了几杯酒。
……
……
不过很少有人真的明白,朱厚照的到底是怎么打算的。
后来,载垨代替皇帝和一众臣子推杯换盏。
景旸离开多年,一看大皇子殿下已经成年,自然不敢怠慢。
载垨与他说:“父皇常说,大明之外更有壮丽的山河、富饶的土地,让我们要打开眼界,不可自满自得,做个井底之蛙般的蠢人。博望侯九年之功,大开眼界,今后你我之间,还要多多往来,以观世界之奇。”
景旸今日封侯,于他个人而言是多年苦熬终于功成,他知道皇长子还没有受封太子,但毕竟身份在这里摆着,用这样的语气和他说话,更是大大满足了他的得意之心。
载垨说要和他请教外面的见闻,他便直接铺开来说了,“大殿下如此抬爱,臣万万不敢。只是拼着这条老命完成陛下所交代的重任罢了。在此过程中,却也侥幸知道了一两件奇事,大殿下既然说起,臣自然不敢藏私。”
载垨看了一圈端着酒杯的众人,笑道:“你瞧,你瞧,就知道博望侯此行不虚,大千世界无奇不有,那咱们就都见识见识?”
“好!”
“好!”
人声鼎沸,
都在关注着景旸。
景旸拱了拱手,“此事听起来诸位或许会觉得有些离奇,不过却是千真万确之事。话说在西历1519年,也就是正德十四年,有一个叫费尔南多·德·麦哲伦的佛郎机人,在国王的指令下率领了一支由五艘船、260名船员组成的船队正式出航。
他们先是向西出发,次年遇到一片陌生的大陆,大陆横亘于前,自然不能继续向西。
于是只得沿着大陆向南,最终走到大陆的尽头,绕过这片大陆以后他们再向西……到1521年,也就是正德十六年,这个船队抵达了今天咱们大明所知的吕宋国。
可惜这个叫麦哲伦的船长不幸在一次战斗中丧生。
而他的船员们继续向西航行,在次年回到了佛郎机国。”
这个平平无奇的故事讲完之后,包括载垨在内,一众喝了酒的大臣都没反应过来。
载垨还嘻嘻哈哈的笑着问:“博望侯在说什么呢?这是相当于……佛郎机国的国王也派了他们的博望侯出海远行,可惜他们的博望侯时运不济,半路丢了性命,然后剩下的人回去了。这……这有什么可奇的?”
景旸抿着嘴唇,让大家思索了一会儿。
果然,很快就有聪明人意识到不对劲,
“佛郎机国,在大明的西方吧?”
“不错。”
“这个人是从佛郎机国再向西。”
“不错。”景旸再点头,并同载垨说:“大殿下,这个船队从佛郎机国出发,一路都是向西,遇到大陆以后,他们沿着海岸南下,只要寻到向西的路便继续向西,这样历时三年以后,他们回到了原来出发的地点。
换句话说,臣这次是向西抵达的佛郎机国。可要是向东,也同样能抵达佛郎机国。”
“不可能!”顾人仪马上惊呼起来,“绝对不可能!”
众人也纷纷应和,“博望侯,你这是奇谈,可不能当做正经事来邀着我们众人高兴。”
一旁的载垨也懵了,他不是没意识到,是意识到了之后被震撼了,“这么说,大地,是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