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算裕郡王所料出了差错,大殿下也不必如此动怒的。”
载垨的府中,姜雍、蒋冕和余承勋三人又在苦口婆心的说着。
载垨还未出宫便对载壦恶语相向,这件事发生在宫里,朗朗乾坤的叫人不知道也难。
蒋冕觉得皇长子这样的做法有失身份,偏偏正德皇帝是天纵之才,大抵这等人是最受不了蠢人的,因而拼着违反上下尊卑,也要多说这么一句。
载垨这时虽消了怒火,但想到自己平白惹父皇不快,吃了个大大的暗亏,心中始终如一根刺一般。
他还很少在君前有这样拙劣的表现呢。
所以不耐烦的说,“行了行了,我不再怪他就是了。”
不过之后在具体事情的态度上,自然还是更加偏向面前的这些臣子,他那个二弟也实在是不靠谱。
蒋冕为了当好这个老好人,事后又到载壦的府上去做和事佬。
老大和老二始终是绑定在一起的,这个局面不能破,否则连自己的亲兄弟都团结不了,落在皇帝眼里会如何看?
不过他扑了个空,
宫里来宣召的公公也扑了个空,正着人去找呢。
蒋冕本来也想等等,但听说是皇帝召见,自然是放弃了今天见二皇子的打算,毕竟载壦回来了,也没时间听他多说。
只是不知道皇上单独召见二皇子是为何事……
蒋冕心中有些担忧,这兄弟两人之间的嫌隙还没完全摆平,这个时候面见天子可别有什么问题才好。
事实上,载壦也不是躲着人,他这会儿正在梅府呢。
不过不是为了他的舅舅,而是为了他的外公,平海侯梅可甲。
梅可甲已经六十多岁了,虽说这一身绣了猛禽的紫色袍服甚为光鲜亮丽,但是他年老体衰,精神衰微,不仅腰背佝偻,脸上皱纹也如沟壑一般,真叫一个老态龙钟。
讲起话来也是让人觉得一直有一口老痰咽不下去。
人要服老,若非如此,他也不会从浙江回来不干了。
回府之后,就侍弄些新鲜玩意儿,载壦这是来孝敬他来了,而手中拿着的是一个精美绣包,倒到桌子上的则是细细密密的白色沙粒。
梅可甲一眼便认识,“这是细盐?”
细盐的研制、生产已经于几年前被大明科学院搞出来了,不过方法上只是简单的溶解过滤,然后磨碎,应当是还有一些杂质,但在卖相上确实比以前直接晒出来的粗盐要好的多,这几年间也大受达官贵人的喜爱。
“虽然很像,不过这不是细盐,而是糖,是甜的。”
“喔?”梅可甲眼神一动,虽说现在时不时的就有稀罕东西,不过像盐一样的糖,他还是没见过呢,于是上手点了一下,再蘸到嘴里。
“真是甜的。”
载壦笑了笑,说:“这是于民间收集到的制糖法,叫做黄泥水淋法,可以将蔗糖提纯,使其甜度大增,而且色白肉细,口感绝佳,外公以为如何?”
“好!好!”
中国人的吃糖史经历了直接从自然界获取,之后再在常年累月中进行提纯的过程,和制盐一样,都经历了很多年的发展。
早在商周时期,就有‘周原膴膴,堇荼如饴’的记载,实际上说的就是自然界的一些菜有甜味,大概率应当是麦芽糖。
不过糖大部分时候都是奢侈品,因为制作起来费时费力,而且吃饱肚子都不容易,不可能再把能吃的东西拿出来熬糖。晋代时,王恺曾用饴糖刷锅,以此“炫富”。
宋代时制糖的技术进一步发展,可以制造冰糖,但是不像冰霜那样洁白,因为含有杂质而呈紫色或黄色。资深甜党苏东坡曾写诗盛赞“冰盘荐琥珀,何似糖霜美”,说的就是那种琥珀色,也有点类似于现在的红糖。
到了明代之后,《天工开物》曾记载过一种方法,可以将深色的蔗糖“净化提纯”,使其变得洁白晶莹。后来一直到民国,中国人都是用这种方法来获取白糖。
而这样的商品在当下拿出来,想都不必想肯定又是价格奇高的奢侈品。
“外公明白你的意思,你想让公司试制,然后将产品高价卖出去是吧?”
载壦没有否认,“大明南洋公司最为合适。”
梅可甲琢磨了一下,“你不自己向皇上呈递吗?这也是你的一份孝心呐。”
“送与外公,叫外公欢心,也是我的一份孝心。”
“和老大闹了别扭?”
“真是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载壦略微有些无奈,“这东西原是应该给让大哥呈献于父皇,不过……”
“怎么了?”
载壦摇了摇头,“舅舅心里不舒服,总是惦念着南洋公司,他们撺掇着大哥不知道在做些什么。我怕赠了大哥,反而误事。”
梅可甲将桌子上的那张写着制法的纸条收进袖口,“你自小就心思多,看得也明白,就是什么都不讲。”
“外孙也不能一直自认聪明了,这次便看走了眼,叫大哥吃了个闷亏。大哥和舅舅是信了我的,所以该是我的错。”
“你说那张璁?”
“嗯。”
“那是个有本事的人,这些年做了多少事啊。皇上虽然统领全局,但事情总是要下面的人去办。你这个年纪的人啊,生出来就是一个欣欣向荣的大明,不知道如今岁入六千万石粮食、四千万两白银在二十年前是许多人想都不敢想的一件事。那时候,拿出几百万石的粮食都难,国库呢?空空荡荡。”
载壦明白的,“外公就是在那个时候跟着父皇的……朝中上下,唯外公与父皇相交甚久,而且……大约是最早的了吧?都说张秉用最知圣意,但外孙相信在这一点上,外公一定不比他差。”
话说到这里,梅可甲自然是微微得意笑了起来。
“原来今日是来贿赂我的。”
载壦看似憨憨的脸上露出了个笑容,还立起身正式的行了个礼,“请外公为孙儿解惑!”
“可你不是不关心这些吗?”
“但也要知道自己死在了什么地方,否则不是死不瞑目?”
“好。”梅可甲答应下来。
于是载壦扶着他的胳膊坐下。
“还记得,很早的时候皇上就说过,叫大臣不必揣摩圣意。因为皇上说出了自己的圣意,便是对江山社稷有利,对大明百姓有利。道理如此,但做起来极难。譬如说你们觉得张秉用揽权独断、排除异己,扳倒他就是对大明江山有利,可实际上却一败涂地,因而有时不免糊涂。不过真的想通了,其实又非常简单。便是两个字,公心。”
“公心?”
“问问你自己,做这件事是不是出于公心,还是说有自己的私心。”梅可甲点了点他的胸口。
载壦蹙起眉头,“其实也不好分辨的。蒋冕、余承勋之流一定要‘倒张’,这并非一定是私心,他们也是精白一心的臣子。”
“但是张璁的心却好分辨,他是出于公心。”
载壦心头一震,有些难以置信。
“你定会觉得此人明明是个奸臣对不对?可是你仔细想想,张璁又为自己谋过什么?钱财?谁都知道当朝首辅并不贪财,而且痛恨贪财,权势?堂堂首辅,若是没权,他倒不如致仕。身后之名?他连生前之名都不要了,又怎么会在乎身后之名?而且,我料定,这次他能安然度过官银走私这一关,想必是有什么大事的。你说,如此一心为公、能力卓绝的大臣,皇上凭什么不用?”
“可他用的那些人做出官银走私这等犯法之事却是真的!”
“人孰无过,过而能改。我不是早就说过,皇上是宽厚之人,只要有补救的办法那就行了,再说这些银子又没进张璁自己的口袋,又不是他在贪。”
“可这难道不能说明张璁用人不当吗?”
这确实是个要害之处。
梅可甲微微沉吟,“所以我说想必是有什么大事。这世上不止你一个聪明人,张璁也会想办法自保的。等着吧,总归是要出什么事的。总之,在皇上的眼中,你们兄弟二人是公私难辨,而张璁则是切切实实的为朝廷办事。”
载壦一下子明白过来了。
其实这当中的细微之处实在很难拿捏得准,朝堂上的事一个是悟性,另外一个就是经验了。
张璁一直面临着被人弹劾的压力,人家是经验丰富了,倒是他仅仅只是聪明罢了,这在面对一个同样聪明的人时,自然就不管用了。
这算是一次教训。
“外孙明白了。”
梅可甲拍了拍他的肩膀,他其实更喜欢载壦。可他的这个两个外孙很是不凑巧,明明没相差多长时间,但老大、老二的次序已定。
有些话,梅可甲心里知道,但是他不愿说,说出来会破坏很多事情,只能是让老二委屈委屈了。
“对了外公,舅舅那边你多去劝劝。南洋公司还是不要再念着了。”
梅可甲摇头,“儿大不由娘,更加不由爹。你叫他不争、载垨不争,那旁人去争怎么办?”
以载壦的聪慧自然知道这个旁人是谁,一瞬间又头疼了起来。
“就不能有些简单的事么?”
“朝堂上哪里来的简单?”
载壦大呼救命,“算了,想必大哥以后也不会信我,我也不去多嘴,省得再害了大哥,我就简单些,替父皇办差分忧。”
他这个嘴像是开过了光似的。
这句话刚说没多久,外面进来一个下人,跪下见礼后说:“启禀二殿下,二殿下的府里来人寻了。说是有宫里的旨意,宣二殿下进宫,还请二殿下快些应旨。”
喔,载壦一下子便起身,“外公,父皇相召,那外孙告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