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德皇帝的早朝算不上勤快,他更习惯于批阅奏本,并按照事情需要来宣召大臣。
可即便如此,像今天这样一下子宣召少府令范玉昌、兵部尚书桂萼、总理外务官严嵩、户部尚书姜雍也是较为少见了。
更不要说还有内阁阁老顾人仪和王廷相了。
这几年间,朝中大小官员实在是换了不少。
像是原来的户部尚书何鉴,他已经在正德十七年去世,不过倒是高寿,享年八十岁。
还有,
梁储身体不好,也已经致仕。
原兵部尚书王璟病逝,人都不在了。
王守仁的父亲王华,三年前也去了。
现如今朝堂上是一堆新星冉冉升起,要说老一派的,王琼可能算是,这家伙是喝酒吃肉,身体正常。
而新星之中,升迁最快的大概就是现在的兵部尚书桂萼了。
桂萼原本是正德六年的进士,‘出道’早了,可他去当了三个地方的知县,始终没能升到知府,便是因为这家伙脾气火爆,而且有股子正气,再有他干事有些莽。
比如说他是赞同朝廷清田令的一个知县,而且不顾清流士绅反对亲自推动,但与此同时他也会对张璁破口大骂。
导致两边人马其实都不太喜欢他。
历史上,桂萼这个人也很生猛,那会儿可没有天子强推清田,但是桂萼就能自己把自己管的那个县的土地给丈量了。因为他屡屡顶撞上司,所以官途不顺,还到南京去当过闲差,最后是赶上嘉靖初年大礼议事件,他因支持嘉靖皇帝、反对杨廷和而得到重用。
后来的历史证明,他是个非常有能力、而且针对嘉靖朝的诸多弊病敢于提出改革意见的大臣。
值得一提的是,人人都知道明朝中后期有一个重要的改革,就是张居正推行的‘一条鞭法’,这件事做成是1581年,可‘一条鞭法’的主要内容被提出来是五十一年前的1530年。
这一年是嘉靖九年,
提出这些赋役法改革的人正是桂萼。
当然‘一条鞭法’这个名字不是他自己取的,而是御史傅汉臣总结后命名的。
桂萼提出来的以后遭到当时的保守派大臣如杨一清等人的激烈反对,
所以一方面阻力巨大,另一方面他于次年正月就在政治斗争中失败,半年后又不幸病逝。
人亡政息,桂萼虽然提出了一条鞭法,但并未真正的施行过。
朱厚照当然知道这个人,不过前十年左右他一直没怎么注意过桂萼,因为他一直以为桂萼是嘉靖年间的臣子,所以就略微忽略了。
大约在正德十三年、十四年,他忽然觉得不对,嘉靖年间的阁老,怎么样也要在正德朝露露脸吧,所以才仔细的去看了一下。
逮到他的时候,这家伙已经年近五十了,作为一个不长寿的人,这还真是有些可惜。
不过仅这几年间,桂萼也没叫朱厚照失望。
他是个很注重民生的官员,而且重实践,在学术方面与人争论的一个核心观点,就是一定要少空谈。
后来朱厚照让他去了兵部。
这年头,珍惜民生的官员还是有的,但心软脾气硬的不多,所以要他去署理兵部,就是要把注重民生这一条用在士兵身上,同时也让他的火爆到军营里去发发。
不然,搞个念诗的文人才子去混军营总归奇怪的。
至于顾人仪、王廷相入阁,这都不意外。
朱厚照对用人一向看重,乾清宫里几个凳子一摆,那能赐座的都是手段不简单的人物。
“现今,就是这个突发事件……吕宋国王苏莱曼二世应当是受了什么人提醒,他最初交涉是要借款,而非借兵,就是防着朕手再插深些。这是吕宋总督朱凤的第二封密报了,你们都看看。”
说完朱厚照端起茶杯抿了一口。
天子已经三十多岁,有了胡须之后更加的成熟稳重。
一个成年的皇帝掌控一个统一王朝,二十余年不辞辛苦,如今是君臣都狠,讲出话来不免有些大。
桂萼直接就讲,“陛下,海上运粮不易,像是满剌加国更有千里之遥,石塘港的身后是数百万亩的良田,好不容易有这么好的中转之地,他们要是管不好,天天闹出民变,不如下一道敕令,叫我们去管好了!”
“不是数百万亩,是上千万亩。”少府令范玉昌纠正道。
这样,臣子们的心便敏感起来了。
朱厚照眼神落在一边肃立着的一人头上,“严嵩,你是管外务的,你怎么看?”
严嵩出列,“启奏皇上,吕宋国为我大明藩属国,亦即我大明臣属之国,既然其国内有反叛,臣以为天朝应当助其平之。”
已经带有花白头发的顾人仪转过身来,“可苏莱曼二世只谈借款,不谈借兵,这是不想给我们这样的口实。”
“所以才更不能如他的意。”严嵩手指虚点,强调说。
姜雍上前,“严外此话何意?”
严嵩向皇上拱手,“皇上,臣与诸国使臣接触已有一年,臣是明白了,国与国的交往,不在礼仪之间,因各国风俗不同,我们给其无上的荣耀、独一无二的礼遇,但海外番臣全都不识,自然也不明白天朝的良苦用心。
因而,我们看重师出有名,对方不一定看重,他们只看得懂我大明的舰船和士兵。苏莱曼二世既然臣服于我大明,就不可生出异心。若不除其贰心,天朝在南洋何来国威?他们可不认识宽仁二字,还以为是我天朝纵容。”
朱厚照听这段话……再回想起二十年前,有时候都要嘴角直抽抽。
他妈的,
现在这帮人都摸清他心思了,全照着他的思路来说。
王廷相则跟上说,“大明在南洋有十多个藩属国,若是对苏莱曼二世做出这样的事,其他诸国会如何看?这一点也不得不考虑。”
朱厚照点头,这也是很有道理的……
……
……
乾清宫外,有个小太监手里攥着东西着急忙慌的模样,时不时的还要伸出脑袋去瞧瞧里面是个什么模样。
恰好,汉白玉台阶之上来了个皮肤微黑,身材挺拔的少年人。
他一看乾清宫外竟有这样的人,顿时怒喝一声,“你干什么呢?!”
那小太监转头一看,吓得魂飞天外,立马过来跪倒,“奴婢参见三皇子殿下!”
不错,来人正是已经十五岁的三皇子载垚,他今年已经十五岁,按照明朝皇子一般十六岁就成婚的惯例,这家伙其实也懂事、能任事了。
他看到竟有人在他父皇的乾清宫外鬼鬼祟祟,立马不客气起来,“你是哪里的奴婢?谁给你的胆子在乾清宫外探头窥伺,你可知这里是什么地方?!”
“殿下饶命,奴婢……奴婢是有紧急之事要禀报陛下,但是陛下正在与诸大臣议事,至此刻已经一个多时辰了,奴婢不敢打扰,又怕耽搁皇上的大事,所以这才急得原地乱转!”
载垚半信半疑,“当真如此?!”
“当真如此。封密折的匣子就在这里,奴婢岂敢撒谎?”
大抵是外面有了声响,所以这时候从里面走出一人,乃是如今的侍从室侍从。
载垚认得他,这是正德十八年的探花,新科进士徐阶。
只见他迈着小步子,上前弯腰行礼,“见过三皇子殿下。殿下可是要见皇上?”
“是,不过听说父皇正在宣召臣子。”
“确实如此,中枢机要之事,我等都不敢打扰。殿下若是着急,可在旁稍候,等结束了臣便为殿下通传禀报。”
载垚微微一笑,慢声道:“劳烦徐侍从。既是国事,那我等等也是应当。”
徐阶微微行礼。
三皇子年少而知礼,一向是有口碑的。
载垚看了看边上的小太监,又说:“徐侍从,我的事不急,不过他手里的说是加急密折。这又当如何?”
徐阶一时也犯难起来。
当然犯难了,要不然人家小太监也不会急得原地乱蹦。
眼见他们两个都杵在这儿,载垚也不废话了,“这样吧,本郡王代你走一遭,我这便进去请教父皇,说明缘由,随后在旁静听,不做打扰就是了。”
徐阶犹豫起来,“这……”
载垚说道:“父皇若是责怪,责怪我最多是训斥几句,责怪你二位可就轻不了了。”
小太监顿时感动的五体投地,“奴婢德清,谢过三殿下大恩!”
“无妨。”载垚又劝说,“徐侍从,我这也是为了父皇嘱咐的急事,又不是为私,父皇会理解的。”
“那好吧,请三殿下随臣来。”徐阶不再多说,但他心里明白,这等事也就仍有几分少年心性的皇三子做得出来。
载垚上前,伸手拿了木匣子,随后便抬脚进去了。
已经走下龙椅,正在房间内踱步的朱厚照看到一路直奔而来的载垚还觉得有些奇怪呢。这是胆子大了?
“儿臣参见父皇。”
朱厚照脸色不快,“谁让你进来的?”
载垚便解释了句,“儿臣本无要紧之事,等等自是应当。不过殿外有一人说有要紧之事,儿臣这才唐突,请父皇治罪。”
看他手里的木匣子不假。
朱厚照就叫人拿过来看。
虽说那么多大臣在,于礼制有些不妥,不过他都当了这么多年的皇帝了,对这些规矩已然不是很在意,往回走去开匣子的时候还不忘对着载垚挥挥手,“既然来了,就在一边候着。”
“是!”
因为是皇子,顾人仪、王廷相等人不敢托大,纷纷行礼,“见过三殿下。”
载垚也分外守礼,“诸位客气,国事要紧,莫要在乎我这个小子。”
他讲话很谦虚,位置摆得低么,人就喜欢,所以众臣子纷纷露出笑意,夸奖起来。
而龙椅上的朱厚照则面色一变,他立马提笔速写,并向尤址招手,“这份朱批你迅速遣人回送,不可耽搁。”
与此同时心里也按下一份疑虑,四川这是怎么的了?从巡抚到知府,竟然给夏言安插了各种各样的罪名。
张璁要用人他管不着,该用用他的。
但,这可是欺君啊。
“奴婢这就去。”
尤址迅速离开乾清宫。
朱厚照则调整了情绪,“载垚?”
“儿臣在。”
“你,做得不错,要紧事是要立即与朕知晓的。你本可以不管,但为了朝廷公事而不惧自己责罚,难能可贵。”朱厚照不吝啬夸奖,同时也是在众人面前给自己的儿子往回圆呐。
父子毕竟一体,儿子荒诞不羁,老子难道能长脸不成?
果然,皇帝一夸,诸大臣就知道皇三子不仅识得关键,而且有胆识,不为己而为公,君子也。
“父皇过誉了,儿臣正在为闯了父皇的议事而向众前辈告罪。”
朱厚照摸了摸胡子,“你是在海军学院读书的,正好也一起听听吧,这吕宋国国内的民乱之事,要如何解决?”
“儿臣正是为此而来。”载垚跪了下来,“儿臣向父皇请命,愿为海军一兵卒,为父皇建功,为大明拓边!”
拓边?
朱厚照脑门一黑,二十年的时间呐……世道是真变了,现在动不动就是要到海外去打这些以前被认为是鸟不拉屎的地方了。
顾人仪连忙把话风往回拉,“三殿下,臣等还没谈到开拓疆土这一步。”
毕竟大庭广众得就开始谈要收人家的国土,这传到其他国家的使臣耳朵里,那不是要引起一阵议论了。
载垚却仍然不觉得有什么过分之处,“那儿臣建议将这吕宋岛征讨了下来!那苏莱曼二世无能、无德,老百姓过不下去,自然反他。而父皇统御万里江山,亿兆臣民,从不曾有这样的祸事,我天朝之强盛也使得这些小国心生向往,这些地方的百姓也正盼着能够归入天朝呢,因而儿臣恳请父皇下令征讨该国,这才是真正的顺应民心之举!”
这番话说完,朝堂上的一众大臣都愣了,就连严嵩都露出一个类似于‘你小子行’的眼神。
朱厚照更加哭笑不得,刚刚讨论了半天,还没有一个人这么说的呢,或者说,不要脸的事竟然还能说得这么理直气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