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虽没有给载垨和载壦封王,不过他们年岁已到,便是要出宫建府,因而就在皇城之西各有一处宅邸。
西城聚集了国子监、医学馆、科学院以及后来用于皇帝给省、府两级官员培训的的专门会馆。
因为有很多官衙,这里自然也就没有南城的嘈杂与喧嚣。
载垨和载壦两个兄弟面毕了皇帝以后,果然生出几分轻松,他们母亲原是亲生的姐妹,从小一起长大,所以感情极好。
因而宅邸都求了两处近的,经常是形影不离。
“皇上怎么说?”
问这话的,乃是他们的舅舅,当朝靖海侯之子,梅怀古。
说起来,靖海侯梅可甲已经六十多岁,在浙江又操劳多年,就在一年前,他已回京休养,而他穷尽毕生精力所建成的大明南洋贸易公司现在已经换了掌舵人。
按照一般招纳人心的手段,这个事情理应由梅怀古接手。
但朱厚照愣没答应。
他想的不是政治斗争,他想的是不能把梅可甲的心血、他的心血以及大明努力多年的海贸成果给砸在了手里。
梅怀古是机灵,但是掌管这么大一家公司,没有一定的经验是做不到的。
所以这件事接梅可甲班的乃是原总理外务官顾佐。
顾佐其实也六十了,不过他身体尚可,老当益壮,有的人一会儿这里病、那里痛,顾佐几乎没有大病过。
正德初年时,他曾任户部侍郎,后按照圣旨创办少府,之后统管总理外务部,正德十四年,朝廷开发台湾,军港、垦荒等多样事情一齐发力,于是派他出京督办,正德十七年回京继续掌管总理外务部。
正德十九年,天子将其调往杭州,全面接手如今已是庞然大物的大明南洋公司。
而总理外务部则交到了严嵩的手里。
这件事也是从去年到今年,朝中最大的事情之一。
大明南洋公司经过近二十年的发展,如今已经是朝廷第一官营公司。早年间,在开驰海禁和清理京畿屯田的时候,公司的股权曾面向勋贵、朝官进行分售。
最早是一分一分的,也因为人多,所以实在有些杂乱。而且有的官员、勋贵犯错了,家产全部没没收,也会带来股权的变动。
次数多了么,弄得皇帝和梅可甲都搞不清楚,哪怕是专管这方面的财务,也要仔细梳理一下才行。
正德十三年,朱厚照为了促进公司发展,从上到下对公司股东进行了梳理。
整体上呢,大明南洋公司分为三个股东,朝廷,也就是户部独占五成一。
剩余的四成九中,有三成归属一个特别的机构,叫大明勋贵委员会,名字通俗易懂,不必多言。
当然这个具体的比例,在当初清理的时候肯定没有那么刚好是五成一或是三成,但相互之间可以买嘛。
皇帝开口要他们交易,谁还能拒绝?
这个委员会是个实体,也就是说他在少府的企业管理司有独立的编号和行政代码,它在京师、杭州、台湾等多处还设有办事处,里面是有员工的,而且在它之下又设立了多个实体企业。
至于具体干什么?
听旨意行事。
没错,这个委员会中皇帝本人也是其中一员。
这个委员会所拥有的股权,朱厚照不碰,但是他要在里面存在。
为什么?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
勋贵也要接受皇帝的统领。
而朱厚照身处其中,不过是完善企业的管理和行事逻辑。
至于具体干什么……
比如说某某勋贵犯错了,那么他所占有的这部分股权就要收回,收回之后由委员会代管,分红代收。如果有新的人封爵,或是有的人升爵,那么这些部分就可以作为赏赐。
当然了,这是原则,具体还要更细。而这些事情怎么定,都要通过皇帝。
也就是说,你的家产也在皇帝的管理之下,这有些强盗,但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道德体系下,你连命都是皇帝的,更别提其他了。
这样一分之后,也就还有一成九的份额了,这部分最初是一些朝官所有,但官员的流动性远远高于勋贵,实在是太乱了。
所以朱厚照后来就将其全部赎回,列了一个公众委员会的实体,并对外公开销售。
它面向的人群包括官员、商人、乡绅,除了外国人,基本上本国的人都可以在当时购买。
但这个实体的管控较之前两个更加的严格,首先是个人及他相关联的企业所购买的上限不得超过1%,购买了以后两年内不得随意交易等等。
也就是说这部分的人基本只享有分红权,而没有决策权。
经过这样梳理之后,大明南洋公司的股权结构能够保持稳定,不必变来变去的,就算有什么变化,都由委员会内部调配。
朱厚照作为皇帝,
从股份或者说财富层面退出,这是正德十三年改革时,摆出来的一个姿态,但大股东户部得听他的,勋贵委员会得听他的,剩余的忽略不计。
并且这个公司的管理是他派出的官员。
所以实际上这个公司的财富如何流动、流向何方,均要遵从他的旨意。
至于说往自己口袋里装钱……这个动作有或没有,都不影响他花这个公司带来的利润。
话说勋贵委员会作为实体以后,它下面设立的那些个企业大多是和军工有关,比如说它成立了一个名为‘四方’的企业,和科学院合作,研制并生产了千里镜。
这就是所谓的‘听旨行事’
而勋贵的利益整体和军工企业相挂钩以后,可以确保大明的国策不再一味的偏向于防守。
这一整套逻辑朱厚照已经想明白了,到了正德二十年,他都有些觉得也不能让这个集团膨胀式的发展下去了,否则不知道他们想打多少仗呢。
这样梳理下来,梅怀古自然就不再适合掌管大明南洋公司,毕竟他本身也是勋贵的一员,在‘股东利益’的选择之间,他会有倾向性。
而这二十年来,这家公司又发展成什么模样了呢?
截至到今年,大明南洋贸易公司已经涉足贸易、造船、棉纺织和丝织品、冶炼等主要行业,其他的如酒楼、客栈等都是旁枝末节,不必多提。
固定资产如棉花种植基地,有三处,共六万八千亩,海港和码头共四处,分别为宁波、台北、台南和吕宋。
他的旗下有青正源造船厂一家,这一家造船厂最初位于江阴,后来变更到松江,大明海运、漕运,天下船只三分之一都是由这家船厂提供的。
贸易公司本身是主体,是最初起家的,自然不必多说,值得一提的是这家贸易公司已经拥有大小船只一千五百艘。
这就是竞争力所在。
在棉纺织业方面,公司是两个方向,一个方向是在甘州设厂,用新疆的棉花,向中亚地区出口棉纺织衣,另外就是在内地种植棉花,在松江设厂,向日本和南洋输送棉纺织衣。
但品牌都是同一个,名为:东方魔纱。
冶炼则是个新兴行业,现在规模还不大,还搞得像炼丹一样,被朱厚照几次猛批。
总的来说,大明南洋公司已经是一家营收超过两千万两的超级巨无霸。
其实早年间,它一年就能贡献数百万两的利润,只不过那是海贸刚刚开始的野蛮生长阶段,那时候一匹丝绸出去,价格能番几倍,但后来随着规模的扩大,利润自然就要降低,而且国内的无序竞争、南洋又发生一些战事,导致营收也曾经下降过。
再有当初并没有那么多样化的经营,丝绸、瓷器等价格下降以后,利润表现就很差了。
不然也不会让朱厚照下定决心进行整顿。
但现在不会,现在棉纺织业已经打了头阵,虽然单价不如丝织品高,平均利润率也相对低,但架不住需求大,其营收相应的也就稳定很多。
以至于梅怀古‘错失’这个公司的一把手之后,一年后的今天仍然心痛。
毕竟以两千万两的营收规模来看,这也就比在日本挖银山的速度慢一点,放在二十年前,国家的岁入有这么多都不敢想。
这其实也是开放并积极开展对外贸易的结果。
梅怀古也曾将这些事情都告诉过两位皇子。
其实不管从父系、还是从母系来说,这家公司都不该和他们一点儿关系都没有。
正在他思索之间,载壦已经将他刚刚的问题回答了,便是皇上如何夸奖他们两位的差使办得漂亮。
梅怀古听后欣喜,“皇上可还有安排其他的事项?”
载垨摇头,“还没有。”
“喔。”梅怀古沉吟一声。
“但想来,正式的职务也不会很久了。”接着梅怀古讲话的,是正德十二年的丁丑科二甲进士余承勋,也是如今的翰林院侍讲学士。
载垨毕竟占着个长子身份,虽然天子始终没有立储,但很多人都会觉得他希望很大。
朱厚照对于皇子和大臣结交,并没有很严格的限制。
总要让孩子们和这些人交往、锻炼的,不然怎么办差?怎么丰富政治经验?
与天天养在妇人手中当个废物相比,朱厚照更愿这些小崽子给他闹出点麻烦出来。
至于实际的皇子间争斗其实也没有,载垨、载壦这基本就是亲兄弟。载壦的性子又相对软,并不和他大哥争。
老三载垚,还未正式成年。
就算成年了,他排行老三,也很难招揽到什么人,两边力量不相称,争斗个锤子。
但他的舅舅,现在是日本总督陈朝瑞,这也是朱厚照有一提拔的,其实也就仅此而已了。
但不知道谁给载垚出的主意,让他进入军学院,在另一个条线上展示自己。
毕竟朝堂间,他的身份吃亏太多。
不过他们要给朱厚照添麻烦,还得再过个几年呢。
现在主要就是有暗中推动皇上立储的力量。
这其中有些人甚至会反对皇帝的一些新政,这就看载垨他们自己是否能够分辨,朱厚照忙得很,也不可能天天围着他转。
而除了这个翰林院侍讲学士余承勋,还有两个主要的官员,一位是户部尚书姜雍,一位是吏部左侍郎蒋冕。
蒋冕是当年当过载垨、载壦的教书先生,算是老师。
至于姜雍,他早年间是浙江巡抚,和靖海侯梅可甲关系匪浅,现在皇长子、靖海侯外孙这两个身份重叠了,他自然对于载垨、载壦亲近一些。
至于余承勋这一类人,则是清流的代表,他们所持的是儒家正统的价值观,所以认可载垨也不奇怪。
除了立储这个目标,他们聚集在一起还有一个目标,就是张璁。
这个人,名声不好,太讨厌了。
余承勋见人都看着他,于是便说:“皇上既有历练的心思,断不会只让福郡王办一两件差,想来应该还在思虑之中。”
载壦的封号是为裕,爵位也是郡王。
不过余承勋自动把他忽略,载壦也习惯了。
在这些个大臣眼中,他的大哥才是那个人。
“当差之事,总归是听皇上旨意。老臣这里还有一桩事,请福郡王过目。”说着姜雍起身从袖口中掏出一份折子。
载垨已经二十了,像个大人的样子了,接过之后凝眉扫了一眼,之后立马惊讶,“怎么还有这档子事?这是哪个大胆的混账干的?!”
“张秉用为人刚愎自负,任人唯亲,时日一久,总是要出这样的问题的。”姜雍敛着眉淡淡的说道。
“这事得立即禀报父皇!若是长此以往,这如何了得?”
这话说完,载垨已觉得不太对,“大司徒,你既然已察觉其中猫腻,竟不和父皇禀报吗?”
“老臣是想让福郡王禀报。”
这自然就是让功了。
“那本郡王这就进宫。”
“慢。”姜雍拦了一下,“福郡王准备怎么禀报?”
“我自然是说张秉用贪墨国财,丧心病狂,请求父皇裁革此人!”
这段时间,载壦等人也将那东西看了一遍,纷纷有些心惊。
“不可,张秉用纵有千万般不是,但他并不会贪财,更不会贪这样多的财,这样一来,最多是他治下不严,这个罪名是倒不了他的。就算是到极端的情况,下面的人出来顶包,总归是保得家人无虞。至于张秉用,更有可能只是小惩大诫而已。”
张璁的生活并不算简朴,不过天子对这方面其实不算特别的苛求,这些宠臣个个都有特别俸禄,实际上就是免罪。
朱厚照并不觉得一定要人家吃糠咽菜,这才叫好大臣,正常的为他办事、为他立功,那就该有所表示,只要不是弄得自家也建个皇宫这样夸张就可以了。
所谓高薪养廉嘛。
放过大臣,也放过自己,过于严苛的规定,会生出一大堆各种名义的银子。
而大臣在基本的物质生活得到满足以后,实际上也提高了他们再去贪墨银子的门槛,只要贪念不到一定程度,一般人都不愿意冒这个险,从而使得国家的账目往来更加规范。
但载垨还是坚持,甚而带着些怒气,“张秉用固然可以脱罪,但这些官员做出这么大的事,他也难逃干系,他难道敢说自己完全不知?这一切还不是在他的默许之中?”
“到君前这样讲,便需要证据了。”
姜雍短短一句话便堵住了载垨的嘴。
他果然再无其他的话说出来。
“陈朝瑞……总该是知道的。”余承勋淡淡吐出这句话。
姜雍仍然敛着眼眉。
这句话才是他的心思。
扳倒张璁的关键不在于财,此人虽然会排除异己、虽然会揽权独断,但在个人生活这方面,确实不那么铺张。
但陈朝瑞就不好讲了。
载垨自然也听得明白,日本总督陈朝瑞那是老三的舅舅。
将来有日,就是他的潜在威胁。而且不管他怎么招揽,人家是不会为他所用的。
“如此说来,大司徒这样慢一步还真是应该的,慢下来,才看得清楚。”
“我觉得不好。”
载壦忽然发声。
他不怎么说话,总是乖乖的坐在一边。
不过这不代表他没有意见。
不仅如此,他这话一说那是满屋皆惊。
余承勋拱手问道:“裕郡王有何见解?”
载壦抿了抿嘴唇,“陈朝瑞总督日本,这是父皇故意为之。大哥这样做,如何能合父皇心意?”
蒋冕、姜雍和余承勋等面面相觑,继而又沉思,“裕郡王的话,倒是……”
载垨则似没听懂一样,“老二你说什么呢!这些人挖的是朝廷的墙角,我去向父皇举报,这是正合父皇心意!怎么是不合心意,你怕不是糊涂了吧?”
“我并未糊涂,大哥可以举报,但是不要提陈朝瑞即可。”
“干嘛不提?这怕也是他干的好事!难道咱还得避着他?笑话!”
梅怀古一看这局面,咳嗽两声打了个圆场,“裕郡王就是这么一说,具体咱们可以再商量。”
载壦还不住嘴,他虽然柔弱,但似乎又有些坚定,“而且我以为大司徒、余侍讲囿于某种相争之中,而忽略了这件事对张秉用的影响。这样的大事,怎么可能就只是治下不严?
父皇命其为首辅,何为首辅?辅佐君王,礼绝百僚。用人、办事,这是他最为紧要的职责。其中用人又在办事之前,用不对人,便办不好事。张秉用出这样大的纰漏,便是最为要紧的职责不能胜任,哪怕他个人不贪慕钱财,可作为首辅,他的价值也不剩多少了。况且,这件事也不一定就和他没有关系。”
这……
如果说他前半句,姜雍和余承勋考虑到所谓的帝王心术还能理解他的话,这后半段实在就不能认同了。
蒋冕也立马反驳,“裕郡王此言差矣,陛下用人,看似严苛,其实待重臣算是宽厚的君主,这样的罪是绝不至伤其根本的。而且张秉用树敌颇多,想来也时日无久,反倒是陈朝瑞,错过他这个疏漏,下一个便不一定有了。”
载壦不知再怎么说,只是心中升出一丝无力感。
“老二,你别说了,父皇的心思他们几位还是看得明白的。”
载壦心中略微有些不快,他但并不善于在载垨面前表达这些,“好吧。大哥,我有些疲惫,你们继续议,容我先告辞了。”
说着,也不等人回答,便兀自离开了。
“诶?你!”载垨指了指他,不知道该什么什么好。
倒是梅怀古心中升出异样的感觉。
老二是隔断时间有些惊人之语,可能隔得久,就没在意,但次数逐渐增多,梅怀古还是感受得到的。
……
……
到了晚上的时候,梅怀古去找了载壦,此时的他正在一个人郁闷的饮酒。
梅怀古也是突然出现,“还生气呢?”
载壦抬头看他一眼,还嫩的脸上泛着丝丝血红,“是舅舅啊。”
“若想喝酒,怎么不找舅舅?”
“既然来了,那舅舅就一起坐下喝吧。”
“我可不和你客气。”
说着他便斟上了酒,陪着载壦一同饮尽,喝完后他说,“……白天的事,你还坚持自己的想法?”
载壦不说话,只是单手撑着下巴笑了笑。
“主要……张秉用并非贪财之人,所以自然会认为钱的事,扳不倒他。这件事,也不会是他做的。”
载壦用食指弹了弹脑袋,“舅舅,这和他贪财不贪财有什么关系?”
梅怀古皱起眉头,抬起胳膊去给他又倒上一杯,“寻常人就会这样想嘛,所以觉得他在钱方面不会有问题。”
“他是没办法。”
“没办法?”
载壦将酒杯端起来,端到视线平齐的地方观摩着,“父皇是亘古少见的天纵之君,这么多年下来做了多少事?张璁既为首辅,他自然也是差事不断,可这些差事他得用人去办。他能用什么人呢?”
梅怀古似乎有些明悟。
载壦继续,他语气轻松,仿佛已经看穿了,“用清流嘛?呵,余侍讲这些人都耻于与其为伍。所以他只能用那些有能力、但品德略有瑕疵的人。等时间一长,张璁其实也就与这些人结为一体了,他若因为属下贪财而严厉处置,那人心必散,人心一散,父皇又是只看结果的人,张璁做不了事或是办砸了事,必死。反倒是维持着把事办好,下场还不会那样悲惨。”
梅怀古大为震惊,“所以……你才说张璁没有办法。他纵容默许,还能拖得几年,他要坚持不许,朝中则早无此人了。”
“我不明白,这道理有这么难么?他控制不了自己的人,总会爆出大案,不过是时间问题。而揽权独断,也是为了延缓出事,不得已为之。至于说他不知晓这件事……”
载壦没说出这句话,但其实也在他的心中:
父皇是什么人?
能跟着他当几年首辅的,又会是什么人?
你们这帮饭桶瞧不起谁呢?
搞不清楚状况,满脑子都是要去拆老三的台,好事都给办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