储君选择历来都是很大的事。
嫡长子继承制虽然保证不了嗣君的能力,但名分、血统为重,这代表的是长幼、尊卑秩序。
能力么,次一点就次一点,至少大臣们是这么想的,尤其是明朝的大臣们,他们最喜欢的就是仁宗、孝宗、穆宗这种皇帝了。
反正不和他们急,他们说什么就是什么,反倒是朱厚照这种很有主见的君主令他们头疼。
宪宗皇帝其实也有几分吃了这个亏的味道。
不过朱厚照始终是很难接受放着一个更好的不选,然后选个次些的。
什么他妈的万世基业,千秋万代,他压根没想过能开个八百年王朝,这不是胡扯嘛,五百年后都21世纪了,怎么可能还搬出个皇帝天天跪他,开玩笑。
而且咱不缺英雄,后面几百年出过的风华绝代的人多了去了,五百年后那是他们的使命与职责。
他想的就是,在他能掌控的范围内,把这个国家的兴盛之象也延续下去。
这一百多年是大航海时代的开端,工业革命的前夜,换个明穆宗那样的上来,然后把一切都遵照儒家大臣的意思改为原来的样子,那也不要引经据典、论古述今的和他谈什么嫡长子继承制的好处了,好好等着满洲人来割咱头发吧。
当然了,秘密立储制不是说没有弊端。
虽然是样本不足,但明显可见的弊端有三个。
第一,新君登基会措手不及。因为秘密嘛,天子不会刻意培养某个人,否则你叫所有人都看出来,那还秘密个屁。
而没有了太子,自然就没有太子党,那么新君登基就少了一帮班底。也就是说嗣君实力不突出,不像太子名分定下,人家名正言顺,手上的力量是压倒性的,一点乱子不会有。
简单的说,秘密立储会让新旧君主交替的阶段,更具风险性。万一有什么人给你来狗急跳墙,用物理手段决定呢?
既然大家都有机会,那么到了谜底揭开的时候,人心必然不够稳。甚至已经登基了,还会引发一些争斗。
第二,秘密立储,全赖皇帝一人决策,万一皇帝决策错了呢?比如人们普遍认为道光皇帝不应该立自己的皇四子也就是后来的咸丰。因为明显是皇六子奕訢更加有才干。
甚至有没有可能,让奕訢干,咱晚清的悲剧能避免一些,不说别的,奕訢至少活得久,咸丰登基是1851年,奕訢可是活到了1898年。
国赖长君,活得久也是个优势啊,省得后面在民族命运最关键的时候弄俩娃娃当皇帝。
但这事其他人半句话都插不上,老皇上一糊涂,那是全完蛋。
至于说秘密立储让皇位继承者缺少历练,这是扯淡。所有的资源全部加在太子的头上,也不一定教导出什么好东西来。
实际上,这第三个缺陷就是无人可选的时候,那才是真的麻烦。
嫡长子继承制是按照血缘,哪怕老皇上死了没留种,反正大家一合计,算算血缘亲疏,总归有一个大家都还能接受的。你不同意,你也没办法反驳太狠,毕竟血缘在这儿摆着。
比如嘉靖皇帝就是这么来的。
这就在关键时候保证了国家能够平稳度过这样的敏感时期。
秘密立储制则有一种立贤的味道,可万一老皇上没儿子,从好不好退化成有没有之后,偏偏血统这样的礼制又被打乱,那么那个时候谁来继承皇位?
当然,最终可能也会挑出一个人。
可这个人不服众,哪怕你坐在了龙椅上,其他人还是会觉得我比他强。到那个时候就是天下大乱。
这才是真正麻烦的地方。
也是朱厚照始终犹豫的原因。
这世上,从来没有完美的制度,不能够迷信的认为施行了什么制度,从此就高枕无忧了,这是唯物哲学史观留给他的宝贵财富。
关键是在于能够很好的适用于当下。
当下朱厚照面临的情况就是,没有嫡子,那么就立长子。
可这样一来,就像是选定了载垨一样,那载壦、载垚等人还锻炼个什么劲?办差都不必很认真。
再有,太子党崛起是会影响到皇权的,尤其他当皇帝更不能有太子党。
道理很简单,他开展了很多得罪人的新政,那些不满意的人对他是没办法,但可以把希望寄托在太子身上,一个两个的去劝说太子,讲,你爹这样不好,你爹那个不对。
万一太子信了这帮人,弄的父子对立,到时候怎么办?
朱厚照也不能天天忙着和这帮人对线,争取太子的心意,而一旦到那种局面下,就比较被动了。
储君的储,是一种保险,也是一种退路。不过有时候有退路也不一定是好事。其实现代意义上的任期制也有一点很不好,就是阳奉阴违,你干什么,我是反对不了,但我可以慢慢干或者假意的干,做个样子,除非你有本事不下台,否则我就死拖。
现在朱厚照的情况,是不选定人比较好,而且有意无意的抛出一个秘密立储制的新名词出来,这样朝堂上就形不成所谓的太子党,臣子们不知道要烧哪个灶台,最保险的办法就是遵照他这个皇帝的旨意。
除非血亲或是大恩,否则不会有人拿着身家性命去赌哪个皇子。
另外一方面,朱厚照也仍然是寄希望于自己的儿子们,让他们都能历练一番,要是哪个明显更有才干,那如今的大明盛世也可以再持续下去不是?
千年历史,能有超过五十年的太平盛世,那也值了。
如果继任者,再能选个相对靠谱的,让大明赶上工业时代和殖民时代,那后面大明亡了,也同样是值的。
而这就牵扯到他还有一个很独特的、不可复制的理由。
就是敬贵妃所生的皇五子朱载壡(音同睿),虽然年仅十岁,但深得他喜爱。
他喜爱,自然不是因为什么听话、懂事,或者似道光那个老糊涂看重的所谓‘仁厚’,亦或是像万历那样,因为宠爱孩子的母亲,他喜爱是因为这孩子非常的聪明,翰林院的先生夸他是天资聪颖,善学爱思。
当然这可能是客气话,但实际上朱厚照这三年来仔细观察过,载壡功课进展非常迅速,记忆和理解能力都好,基本上什么事情都一教都会。
朱厚照大为欣喜,后来又让人授他弓马以及一些科学知识,载壡都上手很快,天资明显超过他的兄长。
不过孩子还小,这只是智力方面优于常人,实际上还有勤勉、意志以及担当等等,这个要再等个几年,孩子心性完善了才能看得出来。
所以朱厚照实际上有一种要为载壡扫清些障碍的心思。
否则的话,没有很突出的皇子,而载垨又没什么大错,是不是突破嫡长子继承制这还真要考虑考虑。
今天同张璁提起,也只是透露个风,为以后做些准备。反正他左右摇摆,情形不明,那么就当做是接受了臣子的建议,仍然立嫡立长,假如载垨过分糊涂,那就把透得这个风给做实。
看张璁惊慌成这样,朱厚照也暖声宽慰,“好了,你先起来吧。这件事容朕再考虑考虑。”
接着他转身,“尤址,朕要批奏疏了。”
这老太监也是满头白发了,“是,奴婢这就准备。”
朱厚照伸了个懒腰,“日本总督陈朝瑞前些日子来信,说日本出产银两和到岸银两数额似乎有些对不上,这你可知道?”
张璁擦了擦汗,“禀皇上,臣知道,不过请陛下恕罪,其中具体情形,陈朝瑞语焉不详,臣一时也未能理清,正要仔细摸排一番。到时再与陛下禀报。”
朱厚照眨了眨眼睛,他作出凝思状,“先,看看是多大的数额吧。涉及到银钱,眼红的人多,上下其手,甚至想方设法的挪用之事想来也不可避免,不过万事都要有个度。如果需要的话,将这条线上的官员都汰换一下,稳妥一些。”
张璁心中一凛,天子手段从来都不会软懦,这样一来的话,这又是桩大事了。
其实这种位置,本就是容易滋生贪腐的。
“是。”
“严嵩最近在做什么?”
“禀皇上,严阁老分管总理外务部一年,这大半年来都在对接外国使团、商人,光是丝绸的生意也促成三百万匹了。”
朱厚照正在握笔朱批,听到他这句话抬头盯了一下张璁,眼神深邃,看不出情绪。
张璁心里一时有些打鼓。
“还有吗?”
张璁摇头,“暂时也没有了。”
朱厚照不多言语,“喔,你退下吧。”
“是。”
人走之后,朱厚照怒哼一声。
张璁的回答殊为不妥!
严嵩做的这几样事,哪样他不知道,何需他来说?他问的也不是这个意思,令人恼火!
张璁官居首辅时日已久,渐渐得似成气候一般,而且他喜欢招揽部下,喜欢用自己人。
严嵩本是用来入阁牵制他的,但严嵩这种人不会轻易地得罪人,更不会得罪张璁。
现在张璁这样回答,看似愚笨,实际上是故意做出一种维护严嵩的意思,换句话说张璁在玩心思,他在离间天子和严嵩的关系。如果让皇帝以为严嵩是他张张璁的人,严嵩自然就没价值了。
紫禁重地,简单的一句奏对之间,心思可是深得很。严嵩要是因为这个而吃亏,那是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尤址就比较聪明,他不知道皇帝平静的面容之下有什么情绪,所以始终都小心得很,这边领着两个小太监进来以后,仍自规矩做事。
“皇上,今儿最后的奏本都在这里了。”
“喔,拿来。”朱厚照手中拿着奏疏心思一动,张璁这样的作风,有件事他要查一查,“尤址,你去暗中做一下。”
“请皇上吩咐。”
“看看,如今京中内外,奏本的流通可还顺畅啊。”朱厚照不轻不重的说了这么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