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百零二章 只见史书,不见我心。

窗户被关紧了,但还是发出呼啸的风声。

寝宫内,就连尤址都已退下了。

只有王芷陪伴皇帝身侧,眼看蜡烛都要燃尽,她便款款上前,道:“皇上,夜深了。”

说完这一句,皇帝还是低着头,手中朱笔不停挥写着。

“皇上,夜深了。”又说了一句。

朱厚照略微回神,鼻间还掠来一阵清香,“喔。若是困了,你便先睡。”

王芷轻咬贝齿,做了个相对大胆的动作,她将手按在了皇帝的左手上,轻轻拉了拉,“再熬下去天都亮了。”

“我知道。但我只是几个时辰不睡而已,这些奏本上的百姓都还在等着过冬的粮食呢。”朱厚照蹙着眉头,“战乱对民生的破坏极大,从各地的奏本来看,当初为了筹集粮草,不管是官军还是叛军都征过老百姓的余粮,否则一个小小的江西省,如何供得出十万的大军?所以很多百姓,是真切的面临了断炊的危险,令人揪心。

再有,打仗死了太多人,太多男人,这些人在奏本里是数字,在村子里,往往是一家最重要的劳动力,而且失去男人,留下孤儿寡母还容易受欺负。万幸这仗是在冬天打的,而且仅打了一个月,今年的收城还有,明年春耕也来得及,朝廷也就有了机会来尽量减轻百姓的痛苦,这种时候,我辛苦一些算什么?”

没有外人,他甚至都不自称朕。

如果可能,他还是想保留一些感情,哪怕只有几个人,哪怕会有些一天,但失去感情以后,他真不知道自己会变成什么模样,而那个时候,作为皇帝,他又会将大明朝引向何方?

这番朴素至真的话,听在王芷的耳朵里却是令她十分感动,“皇上心忧天下,不过也正因如此,皇上更需节劳,保重龙体。”

“没关系的,我有数,只是一两个晚上熬一下罢了。我将江西这几个府县的奏疏批完。这样天一亮就可以送出去,否则稍微一拖,可能又晚了一天了。”

说着朱厚照便将心思又放回自己关心的这些事上,“当日攻南昌,周尚文并未费多大力气,那些守军一哄而散,当时是好的,官军一日克城,军心士气极旺,不过这些逃走的人大多都是些流寇,散落于野之后反倒成了官府的心腹之患。你以为应当如何解决?”

正常来说,政务不应该问一个女人。

不过朱厚照当了十几年皇帝了,权势鼎盛,越发随心所欲,所有的规矩皆已不在他的眼中。

王芷秀眉微动,略作思索后红唇轻启,“按臣妾所想,江西此时已不宜再兴挞伐之事,百姓厌之惧之,而且大军一过,难免伤害百姓,因而此事仍当温和抚之。可交由各地知府,令他们各守其土,凡犯百姓者,全力剿之,若不凡者,且先放任。冒一处敲一处,徐徐图之,以绵力化解。”

“也就是说要时间。”

“恩,狂风骤雨之后要和风细雨。其实,臣妾也是在想,江西本不是商业繁盛的所在,没有多少百姓有远行的需求。”

小农社会,各村能够有基本的安全,这局面就是不错的。

朱厚照想着也就将这份折子给批了。

后面连续两本,都没说什么民事,而是某某官员参奏某某,说他如何如何奸邪了,这种时候朱厚照并不喜于看到这个。

他以前还会借故找这些人一点麻烦,但这个时候顾不上,也就算了。

于是继续翻下去,看到九江府来了一本奏疏,心情稍微轻松了些。

“九江地处长江之畔,交通便利,得了赈灾粮以后,当地官府迅速在府城和治下几个县城设了四十八处粥棚。”

王芷说:“皇恩浩荡,大明幸得陛下这样的明君,百姓才多了一条活路。”

朱厚照考虑到这种关键时候,应当没有人敢撒谎,而且刘瑾也去了,所以心中更加确信起来。

这人有的时候就是这样,一直紧绷倒没觉得,此时一放松,忽然有无限的疲惫感涌上来,说着便忍不住打了个哈欠。

“陛下……”

“最后的两本批完,你可以命人准备就寝了。”

王芷心头也总算松了下来,“好。”

冬天,是有人暖被窝的,这等封建陋习他还是能接受的,所以等到躺进去,也丝毫不觉得寒冷,怀里还有佳人体温。

古时候的衣服,尤其贵族人,大多宽大,只有脱了以后从腰间顺下去,才会感受到那种美妙的弧度。

而且是用手感受。

这次到南京,皇帝没有带其他妃嫔,倒是一直由她侍寝,可惜这两日她开始来身子,所以心中忐忑,还在提议说:“皇上,臣妾身子不便,要不要唤旁人侍奉左右?”

“不了,还换谁啊?这时候换得人,她们连句话都不敢和我说,娇哼都死命忍着,没意思。”

王芷脸上挂起了几分喜意,也有些不好意思。

哪想皇帝不停,“你原先也忍,后来才放得开。”

接着便是一阵娇嗔,“皇上!”

“好了好了,不说不说。”朱厚照嘿嘿笑了声,然后将怀里的人抱得更紧,“我有时候在想,当皇帝肯定是天下第一美事,官员抢了女子,叫好色下流,皇上抢,就叫皇恩浩荡。可实际上并非如此。”

“是……皇上不喜欢这样?”

“额,更为准确的说是很容易办到,所以就不觉得心里有多美。”

最初的时候当然是心里美的,但眨个眼就办到的事,每天都干,还会觉得美吗?

肯定不会。

“喔。”

“当皇帝啊,绝没那么轻松。尤其这些日子,我时常做梦。梦到的都是秦始皇、汉武帝这些恢弘响亮的名字,他们跟我说,你不行,你连我一个手指头都不如,诶,我就很气,凭什么呀?可是梦中惊醒以后,又会自嘲,和这样一些人比,那多难呀。”

王芷说:“可是在臣妾心里,皇上就是最好的君王。皇上是想宽仁和善的,只是被逼无奈罢了。”

“哈哈……”朱厚照轻轻笑了两声,但却没有多开心,“这次咱在江南兴的大狱可是不小,从今往后,人人都记得正德也有残忍的一面。我不怕后人的编排,也不想着自己的那些身后之名,我只怕现世报啊,杀了这么多人,可得有个好结果才行。”

“陛下……是想收手吗?”

“没有,收不了手的。不把这些人杀了,他们就会成为我大明的脓疮。”

“那陛下是……”

“做着杀人的事,还得给自己找个好的理由。我只是在想,这是不是太虚伪,是不是该真实一些,我是皇帝啊,手握生死,不需要让自己在善恶的泥泞中难以自拔。皇帝只需要目标。这个目标就是让大明变得比太祖太宗时更加强盛。”

这句话是讲得很深的。

他的后妃之中,大概只有王芷以及贤贵妃能听得懂。

王芷接话说:“这便是帝王。”

朱厚照有一种被点中的感觉,“是的,这就是帝王。”

“臣妾相信,皇上终将实现目标,到达彼岸。”

她甚至连一句试图将他往自己的温柔之中拉拽的话都没有讲。

而朱厚照也非常能够明白。

“明天,朕会下旨处死那些已在名单的反贼,子赴父难、妻赴夫难,只见史书,不见我心。”

王芷在怀中只动了动,“臣妾陪着皇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