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瑾下令以后,动作刚刚开始,暂且还到不了更远的苏州府与松江府,但江宁县近在眼前,就是想逃有时都来不及。
其实朱厚照再怎么有能耐,再怎么重视地方官,他能顾到各省的三使司这样的官员已经不错了,毕竟他还有京中、军中、勋贵以及后宫等等诸多事务需要料理,人太多了,实在是记不过来。
因而知府、知县总是仰赖于地方的主官自己推荐。
倒也不是在这里说李东阳的坏话,但他当巡抚这几年,江南文风搞得是很繁盛,经济呢在大局的带动下也还不错,于是显现出一派盛世光景。可话说回来,这帮读书人用的读书人为官好与不好,完全是凭运气。
江南这地方是暖风熏得游人醉,就是有几个硬骨头也给熏软了,但骨头再软,嘴巴还硬,也就是所谓的满口的仁义道德,满肚子的男盗女娼!!
说到底一句话,明朝官场的政治生态,并没有那种脱胎换骨的那种变化。
这江宁知县姓吴名休彦,文才是不必说的,能在正德朝混个知县的官总归得有点儿本事,可这几日的作为让人大开眼戒。
四名测量员几次见他都是一副正气凌然的样子,万没想到这次再入县衙,吴知县是满脸谄笑,猥琐之态尽出。
而且不再提之前什么生员阻挠、士绅拖延这种屁话,反而是命人倒好茶,备好点心,把心里头那些个主意娓娓道来,说:“四位测量员有所不知,这些日子虽没有进行真正的丈田,但准备工作本县已经在做了。江宁县呢,共有3万6千5百于户,有水田36万亩多,这些是有记录的。当然如今民间多少有些隐田,到时一丈便知。
再有,本县地处南直隶,河网密布,土地肥沃,物产丰饶,大户之中以赵、陈、李三家最为显贵,且他们都是官宦之家,剩余还有众多大户富户。这丈量之事……请四位理解,先前是要做各士绅之家的工作,耽搁了点时间,却不是不丈。喔,对对对,县衙内,自本县之下,县丞、主簿家中多有薄田。我们身为朝廷官员,理当以身作则,就从我们先开始!”
他这一出戏唱的反转极大,
把这四个人给唱蒙了。
而且都有些害怕,这是不是什么阴谋?
“吴知县。”其中一人拱手,“清丈田亩是朝廷的旨意,我等也是受朝廷之命。”
“对对对,那是自然,本县也都很理解。”
“既然理解,却不知吴知县今日这番……是什么意思?”
吴休彦原本不是这样脸皮厚的人,读书人嘛,都会顾些脸面,但现在这种局势轮不到他再顾及这些了,于是搓着手说:“南京城里,是……有消息传来的。喝茶喝茶,你们边喝边听我说。”
“喔,应当是外面街头的那些动静?”
这话一出,吴休彦再也绷不住了,“四位上差,咱们可都是读书人,十年寒窗不容易啊!现在南京来了个老权阉,那可是个杀人不眨眼的主,等人到了江宁,还请四位替我说说好话。江宁县衙,可从来没有拦过你们,从来没有阻挠过朝廷的丈田之策啊!”
“额。”
四人全部明白了过来,但是他们都不敢表态。
人家尊称一句‘上差’,其实他们哪里是什么上差,连话语权都没有的。
吴休彦就觉得是他们不答应,于是干脆哭了出来,“我们吴家是三代单传,我上有年迈的老父母,下还未生出儿子,我要是出点儿什么事,吴家的香火可就断了!四位上差,我求求你们了,等人来问话,可一定要说本县配合的好啊!”
砰!!
屋外传来一声脑门撞墙的声音,原来是走路稳不住的师爷,他垮着脸,一路跑过来还直接摔倒在地上,“堂……堂尊,外,外面来了好些个公公!!”
“啊!”吴休彦急得一跳,两只手张开像是能端起一个大脸盆,“快快快,迎接,迎接!”
跨门槛儿的时候他两只手稳了稳自己的官帽,生怕帽子掉下来。
师爷说的是太监,不错,正是张永从京里带过来的内卫监的人。
其实张永还管着御马监,内卫监平日会这么叫,实际上也属于御马监。内卫监作为带有监视色彩的强力部门,本身人员就是从御马监当中选择的。
张永是皇帝最信任的太监,所以这些张永的下属,那可不是阿猫阿狗的能比的。
若不是为了刘公公,一个小小的知县衙门,这些人来都不来。
门口,知县不到,他们不进,必须得迎接好了。
那玄色的帽子、腰间配的宝刀以及精神比人都好的战马都彰显着与众不同的地位,为首的人鼻梁高而眼眶深,倒有几分帅气,可惜硬朗不足。
“江宁知县吴休彦见过公公!”
知道他不认识自己,所以也不为难他,下马进门,并撂下一句,“咱家姓李。”
“李公公好。”
这个时候正堂之中又走出四位测量员,他们也有样学样,“见过李公公。”
“咱家是京师御马监人,此番奉的是南京内守备刘公公的命来督办一项皇命。”
吴休彦上前,“李公公,要不屋里说?”
“不必,事儿急着呢。来江宁县的测量员一共有四位,”他眼睛一斜,“是不是站在这里的四位?”
“正是,正是。”
此人一句废话没有,“七月下旬,皇上下了圣旨要各地开始清丈田亩,并编成新的鱼鳞图册,东西呢?”
他伸出手,问这四人。
可没有东西啊,全都僵住。
吴休彦还在谄媚,“李公公,此事说来话长,您看您还是到里边儿坐下,容下官慢慢说?”
“咱家再问一遍,到目前为止的成果呢?”
这几个人没办法,只能如实禀告,“因地方士绅反对,清丈工作并未正式开展。所以……所以没有李公公要的东西。”
其实他们这样禀报还是留了余地,没有说知县的不作为。毕竟太监……他们也怕。文官至少还是正常人,可太监发起狠,那就不是人了。
“可现在已经是八月六日了,半个月过去了,什么都没有。江宁县离南京很远,需要赶很久的路吗?”
此人面色沉静,忽然转头面向吴休彦,挑眉说:“你不遵圣旨。”
扑通!
吴休彦立马跪了下来,“没有!没有!没有!没有!冤枉啊,李公公,下官绝对不敢违背陛下旨意,实情正如测量员所说,是,是县里大户反对,下官是顺着朝廷的意思在做工作的。”
“那么……你做了哪些工作?”他又伸出手问他要,“有抓过反对的人?阻止过那些鼓动百姓的别有用心之徒吗?”
这个谎不太好撒,有没有抓过人一查便知。但这个关口,吴休彦没有办法了,只能硬着头皮应,“有……有。”
他声音由轻而转强,而后自我肯定般的点头,“有的!有的!我有教训过那些人!”
“你教训个屁。这半个月你根本没有做过半分的工作,至少那个传到刘公公耳朵里的赵明非你就一根汗毛都没动他的。行了,咱家不与你废话了。”
他挥挥手,“来人,将这个不遵圣旨,不懂得报效皇恩的忘恩负义之辈斩了。”
此话出口,不要说县衙里的一种衙役捕快了,就是四个测量员都傻了眼。
朝廷命官,哪有斩杀于当场的道理的?
不过这帮内卫监的人是来真的,吴休彦屁滚尿流的滚了几圈还是给抓起来绑好,而死亡威胁之下,他整个人都疯了一般,大喊道:“李公公,李公公饶命!您大人有大量,给下官一个改过之机!下官保证,一定一定,一定把清丈的事办好!李公公,饶命啊!”
可惜这份求饶根本没被听进去。
一共五个大汉,手上的动作丝毫没停,有的脱他的官服,有的绑他的手脚,而边上站着的,明晃晃的钢刀也拔了出来。
眼见死亡近在眼前,这家伙也疯魔了,死命的想要挣脱,“本官是朝廷封的江宁知县,是朝廷命官,哪怕有罪,也要先审后定,上报朝廷之后才能杀我!你一个阉人,有何权力就在此处杀人!似你这样行事狂悖,杀人如麻,将来必定也不得好死!不得好死!”
嘭!!
李公公将原来递给他的茶杯摔在地上,“好一张损嘴!给咱家现在就砍了他!赵明非那么大一活人在县城里蹦跶了那么多天你视而不见,还敢说口口声声说自己没有违逆圣意,真是好不要脸!
咱家明告诉你,咱家奉的是刘公公的命来取你项上人头!刘公公持的是王命旗牌,有先斩后奏之权!今儿个爷爷我就是要砍你的脑袋,让江宁县的人都瞧瞧,你们这帮人敢和朝廷玩阴的,那就别怪朝廷和你们玩狠的!从今往后,不好好照着皇上旨意做事的,就得小心自己的脑袋!砍!!一个小小的知县算个屁!”
噗呲!!
一时间血柱冲天,圆滚滚的脑袋则是绕着地翻了好几圈,眼球突突的很是吓人。
“江宁县丞在哪儿?!”
“下……下官在。”一个小老头满头大汗的跪了出来。
“你,命人把他那脑袋挂到城墙上,然后把四个朝廷派来的测量员伺候好,好好的带他们去丈田。咱家会留人在江宁县,要是这事儿停下来……你能活下去咱家就跟你姓!”
“啊,明白,明白,小人明白。”
生员,
知县,
还有大户呢!
刘瑾可不是文文弱弱的读书人,他要把这一路上的障碍一个一个砍下来,至于说激起民变,那是个笑话。
他是刘瑾,是陪了皇上十几年的刘瑾!他会看不懂靖虏侯周尚文为什么率三万人马在江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