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炳瞧不上南京的这些六部尚书。
实际上,这些人还瞧不上他呢。
他们这些老学究,名气都大的,以前基本也都干过一些高官,甚至谢体中原本还是北京礼部的侍郎。
再加上和李东阳这种文坛巨擘走得近,所以士林声望说是超过王炳也并不夸张。
南京城这个地方,江南之地,人杰地灵,文风很盛,文人才子更如过江之卿一般,而老老少少的读书人一提到谢尚书,那也得要有几分尊敬。
虽说人人也都明白到了这里当尚书,几乎是没甚前途,当今天子并不怎么从这里提拔官员。
但事无绝对,
王华已经北上。
另外,当朝内阁首愧杨一清,二十多年以前,也在南京当过南京太常寺卿。当时他认识皇帝宠臣刘大夏,所以说关键在于上面的人一念之差。
即便不提这些,明面上一群重义轻利的君子,又怎么会把官位看得太重?
当初皇帝要南巡,很多人反对,但南京有些人其实心里是赞成的。
天子现在在南京皇宫住下来了,权力中心又来到了这里,他们是各部尚书,趋势上自然也就不一样。
至于张春忽然逃跑,算是在本不平静的水面又砸下一块大石头。
此人与魏国公府有些关系,这就有点意思了。
“……陛下会不会因此而迁怒于魏国公?”
以谢体中为首,他们开始商议这些事情。除了他以外,还有兵部尚书罗仲远、户部尚书石宾贤等。
这罗仲远原来还在北边儿做过太常寺卿,但是朱厚照觉得他名气大,但干实事的意愿不足,而且逮谁骂谁,属于元祖级喷子是,所以也懒得理他,就给扔到南边来。
“陛下会不会迁怒于魏国公我却不知,但是他王时维一定会抓住魏国公不放!为了逢迎圣意,他现在便是连人命大案也不顾了,如此草菅人命,为的是什么?现在张春逃匿,他无法交代,难道不会和魏国公有嫌隙?”
谢体中摆手,“事情哪里有这么简单?皇上还专门去过魏国公府,王时维不敢如此大胆。”
“正是因为去过,所以才致命。”一直在角落里的石宾贤如此说道。
这话有些一语点醒梦中人。
后面难听的脏心思他们不讲,但其实心里明白。
皇上是去过了,但是一定管用吗?
明面上是的。
背地里,谁知道魏国公自己干了什么?他还是南京守备,张春这么一个活生生的人,在本身已经有嫌疑的情况之下忽然没了,至少也是渎职吧?
甚至,有没有可能在某个环节得了魏国公的照顾才顺利逃脱的?
这些细节都不好讲。
关键在于皇帝信什么。
所以才说正因为去过才致命。
这是很阴险的一种用心。
这种情况下,王炳和魏国公都难办。
魏国公要想办法自辩。
王炳呢,若是不往魏国公身上推,他总归是办案不力,要是往上面推,那说不准更加严重,因为圣上不欲让魏国公牵涉过深。
都说朝廷的水很深,深就深在你不知道该往何处去,仿佛哪个方向都是死路。
昨日里,王炳是那样的态度,所以他们自然也不会客气。
罗仲远轻声说,“张春的案子,现在主要是两条,其一是侵占民田,其二是霸占良家妇女。此类事,若是没有魏国公替他撑腰,他如何压得下来?”
“找个御史上一道疏吧。”石宾贤说道。
至少先看看情况。
风闻奏事嘛,也没什么。
但是他们本身是不会出手和露面的。
这一道疏先将张春和魏国公扯上关系,然后看王炳如何解决。
还有一点对他们有利,那就是士林声望,王炳一旦处理不当,很容易在这里丢掉乌纱帽。
……
……
另外一边,魏国公府也稍显混乱。
“张春跑了?”
魏国公一大早听闻这个消息,连更衣都急急忙忙,对着自家的下人发火,“抛妻弃子而逃,这岂不是畜生所为?!赶紧派人去找,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除了他以外,那个小妾张氏更加的惊恐。徐俌都这个岁数了,张氏不可能有孩子,似她这样的人只能以色娱人,这是最没有根基的。
所以当下肯定是没有好日子过,但即便如此,她也要为家人求,所以连番向魏国公哭诉,“老爷,张春便随他去,朝廷要抓要杀妾身不敢奢求,但妾身这不成器的弟弟有个独子,那是张氏唯一的香火,求老爷开恩,求求圣上不要绝了张氏的嗣啊!”
魏国公就是老了,没力气,否则肯定是一脚踢开她。
“滚开!不成器的东西,平日里难道没有提醒过他吗?整日这就知道打着魏国公府的名义招摇过市,现在还有脸求情!滚!啊……”
魏国公怒急攻心,差点就要站立不住。
旁边徐鹏举连忙来扶,“爷爷!”
“快、快备马,我要入宫求见皇上!”
魏国公一把年纪了,颤颤巍巍的来见朱厚照,哪怕拼着双腿发软,也要跪在地上磕头。
这种事,他非常容易说不清楚!
而且皇帝先前还和他打过招呼,怎么能让人跑了呢!
所以他唯一的希望就是皇上信任他。
可即便是朱厚照这种疑心不重的皇帝,心里头也会有些打鼓。
背着身子听他啰嗦了半天,朱厚照都不知道该不该信,只能是有些叹气,“这个张春,是你纳的小妾的娘家人?”
魏国公肝胆俱裂,缓声道:“启禀皇上,确系此人,老臣,老臣惭愧。”
“还是说说现在要怎么办吧?现在人跑了,畏罪潜逃,换句话说他的这些案情也不必怎么审了,那些事他都做过。”
“请陛下放心,老臣入宫以前已经派人去找,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找,是肯定要找的。”朱厚照皱起眉头,“但是你这个娘家人可要坑惨你了,原本朕是希望……唉,算了,现在说什么也都晚了。关键是,若是一直找不到呢?”
“请皇上为老臣做主,皇上入府,老臣阖府上下都感怀陛下之恩,又岂会再行如此不义、不智之举?”
朱厚照落下眉头,从这个角度来说,魏国公的确没有动机,否则就是平白的给自己惹麻烦。
但他的政治经验也丰富了,问题在于后面,在于这种缝隙漏了出来,肯定会有苍蝇来叮的。
“朕……姑且信你所言。你下去以后,要全力搜查此人,若是让朕知道你背后护着他……”
魏国公当即保证,“陛下请放心,若是那样,老臣便自己割头来见。”
这件事作为皇帝,他得有自己的底线,如果轻易放过去,那以后但凡有些官府背景的人都可以运用这个办法,跑路就是。关联人到天子面前说一番我与其无关的话就好了。
“割头的话不要说得太早、太绝对,否则将来要翻都难。此人跑了以后,他的家人和家财都难以保全,这先和你提个醒。其他的也没什么,你先回去吧。”
魏国公有些还是有些担心,“陛下……”
本来这种事是小事,但是其中涉及到皇帝的大计,那就是大事,他怕呀!
朱厚照则加重语气,“先回去!”
这种破事还不是他们自己搞出来的。
本来已经给了他一个台阶,让他主动和这些人划清界限,结果自己的人不争气。这能怪得了旁人?
“是……”魏国公音量低了下去。
人走以后,朱厚照的脾气还是没有完全消解。
他尽量不下这个老臣,万一吓出个好歹,那个徐鹏举更加不靠谱。
“尤址。”
“奴婢在。”
“去将王炳和毛语文叫来。”
这并不需要多久。
等到他们到了,朱厚照开始要展示皇权的力量,“南京这个地方和山东、淮安不同,这里人心更为复杂,所以不要久拖。你们自己瞧瞧,就是朝廷抓几个欺负老百姓的地方豪强,这么简单的事却生出这么多的波折!至今还悬而不绝,干什么,和朕打擂台吗?!”
王炳和毛语文都严肃起来,“臣等办事不力,请陛下治罪。”
“毛语文,”朱厚照大手一挥,他决定走个非同寻常的路,“这件事就由锦衣卫做,今天便将应天府剩余的二十七名嫌犯全部抓了!再跑掉一人,朕就打你十个板子!”
“是!”
“王阁老。”
“臣在。”
“你贴出告示,谁敲得鸣冤鼓,谁来现身作证,现身作证的要自报籍贯和姓名,人数不限,越多越好。审案的案卷要这些人全部签名,不识字的要按下手印。若是有几十名百姓同诉一人,这类豪强是什么货色那还用再查?二十七人,每日两名,半个月后必须给朕一个结果!”
不怪皇帝有此怒火,圣驾都抵了南京了。
竟然还在那么多人眼皮子底下逃了一人,这叫什么事?
王炳自然也做得了这件事,不过他担心的是另外的部分,“陛下吩咐,老臣岂敢不遵?只是如此激烈行事,必会招致言官上奏,朝野更会议论纷纷。”
朱厚照怒哼了一声,“抓几个小贼,他们还要将朕如何?扭扭捏捏,这里不行,那里不好的,说到底不就怕查深和自己牵扯上吗?正德皇帝不是那等软弱可欺之主!朕是打过鞑靼、斗过百官的铁骨头、硬汉子!叫他们来好了!倒要看看,朕能不能斩断这些人和各路黑心官吏的联系!”
这一路下来,确实是越来越难的趋势,山东不需要他多费心,在淮安则要警告,你不办那就让锦衣卫来办。现在到这里可好,但那也没事,就锦衣卫来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