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杨阁老,王阁老求见。”
皇帝本来盘腿坐在类似炕的上面,就着搬到床上的矮桌看些奏疏,听到尤址进来禀告,于是躬身要穿好鞋子。
尤址眼疾手快,跑过来伺候上,“陛下,还是让奴婢来。”
“没事,你让他们进来吧。”
这两位是重臣,朱厚照脱鞋不太合礼仪,显得不尊重人,不仅如此,他也不会随意翘二郎腿,是正正经经的坐好。
这些事在儒生看来很重要,对于朱厚照来说又很简单,所以他通常都会注意。
没多久,两人联袂而来,“臣杨一清(王鏊)恭请圣安。”
“朕安。”
皇帝一伸手,边上太监就已经把两个凳子搬来了。
“谢皇上。”
“朕在看顺天巡抚王璟的奏疏,”朱厚照从矮桌上拿过来,“正德二年北直隶经分田一事以后,老百姓总算有个安生日子过。记得分田以前,每年税粮只有十多万石,但自正德四年开始,已经翻了两倍还多。但他说日子好了以后,反而于推广红薯不利,这真是……到头来怪我们君臣理政太过勤奋了是不是?”
皇帝语气里含着笑意,显然是在调笑。
杨一清和王鏊也都还算轻松。
王鏊接话说:“穷则变,不穷则不变。王廷采之言,倒也不无道理,不过这不能算陛下之过,而应是陛下之功。至于红薯,它产量高又耐旱,许多老百姓尚不知其特性,等到两三年后完全知晓了,那便不会有难度的。”
“顺天府今年要种十万亩红薯。”杨一清拱起手,“陛下放心,老臣会时时盯住他。”
“嗯,那么他奏疏种说的请求呢?以免除部分税赋为饵,鼓励百姓更多种植。”
王鏊说:“臣倒以为可以一试。军屯清理以后,大明岁入会大幅增长,本身也有财力支撑。这样的奖励既可以藏富于民,还能推动红薯更快普及,一举两得。”
朱厚照本来也觉得不错,不过他想到山东刘健正在做的事。
“……朕原则上还是同意先生话中的意思,咱们君臣所思所想,说到底就是让老百姓日子过的好些。不过减免钱粮是不是太过复杂?到底减免多少,是减免部分还是全部减免?依朕看倒不如这样,每家愿意试种两亩的,免除家中一人徭役,愿意试种五亩的,免除两人徭役。
这样的好处就在于易于执行,谁家试种,县官今年征徭役时,就划掉他的名字,而且老百姓也易于理解,一听就明白。”
杨一清和王鏊两人想了想全都点头,这样的话,又是一个善政。
一个接一个,慢慢来,总归能把国家治理好。
朱厚照看他们没意见,便提笔了。
自他登基以来,朱批的权力还没有让给过任何人。
写完之后他还吹了一下,接着交到杨一清手上,“这个口子都开给他了,坚决不能再有其他的借口了。这句话私下里带给,朕就不在奏疏里写了。”
“是,皇上圣明。”
“徭役如果有缺口的话,内阁回去以后和户部商量个办法,拨一笔银子,改征用为雇佣。刘希贤在山东做得效果不错,老百姓反响很好。”
这些都是有奏疏呈上来,他看到的。
至于说真假,朱厚照并不觉得刘健还有骗他的理由。
王鏊心中宽慰,“其实,微臣倒是觉得这些……姑且称作为‘损失’吧,今后会在红薯推广以后朝廷收取的税赋中再补回来的。”
确实有可能,红薯推广的快,产量高,朝廷收到的税粮自然也就高了。
“提到这个,你们两个心中记个事情。”朱厚照慢慢皱起眉,“朝廷在过去收的税赋都是本色,稻米、小麦、布帛,现在又加个红薯,可红薯其实不太容易储存,不过主要也不是因为这个。其实朕早就在考虑,能不能将税法稍作改动,最好统一收取折色。
你们再想想运输,运输五十万两银子和运输五百万石的粮食,哪个更方面,哪个更节省?这些都是为政之中可以改进的地方,不过眼下这样改法尚不合适,要等海贸每年输入的银两再积累的多些。朕今日先提一嘴,趁这段时间你们也可以考虑考虑。”
杨一清和王鏊听后稍有意外。
“臣等,谨遵陛下旨意。”
“嗯。”朱厚照一拍脑门,“瞧瞧朕,明明是你们来找朕的。说吧说吧,有什么事情么?”
“还是杨阁老说吧。”
杨一清从袖口里掏出来东西,“是保定府的事。陛下刚刚说顺天府的税粮在正德四年以后翻了两倍还多。可保定府前年是大幅增长,结果去年却稍有回落。”
“朕,记得这个事。不是因为盐河洪涝,朕免除了两个县的赋税吗?”
“两个县而已,加上去,去年也没多多少。可按理来说,保定府也分了田,去年还是完整的春秋两季,应该增长更多才是。本来也只是老臣疑惑,不过陈泰的事情倒是提醒了老臣。于是老臣便派人将保定、真定、河间、顺德、大名、广平六府所上报的数字都仔细与往年做了核对,也派了人下去暗访。”
朱厚照有不好的预感,“有不对的地方?是虚报?”
“是否虚报,老臣尚不确定。不过,顺德、保定两府,有官员与当地豪族勾结,又开始侵占土地了。”
皇帝的语气立马就变了,“有确凿的证据吗?”
“其中两桩最为典型,臣已如实写明。不过具体取证,还需陛下吩咐锦衣卫。”
“记吃不记打!”朱厚照狠狠将东西摔在桌子上,“尤址,去把人叫来。”
“是!”
接着,他真的开始翻看杨一清给他的东西的时候,心中又觉得哪里有不对劲。保定府路士誉、许子礼,以及顺德府穆复阳……
这些名字好像……
朱厚照心中升起疑虑,所以抬起视线看了看杨一清,但这老家伙一点表情都没有。
至于王鏊,头也低着。
没人说话,但气氛就是明显的不一样了。
今天少了一个人,但是屋子里的三个人都想到了那人。
“陛下。”
朱厚照听到王鏊忽然开口,状若无意的问:“先生有话要说?”
“是,老臣在想,内阁是不是再以陛下口吻发一道上谕至全国各省、府、县,以陈泰之案为教训,喝令他们任何人不得虚报数字,同时朝廷不以税粮多寡为唯一的政绩考核标准。”
“喔,这个没问题,先生拟就是,你们两个看了没什么问题,朕同意发。不过就怕收效甚微啊,为了这点田,朕杀了那么多人,可看杨阁老的奏疏,还是有人胆大妄为。”
“那陛下的意思,这些人就……”
朱厚照点点头,“朕不管他们是什么原因,涉及国政、民生,不能做就是不能做。”
杨一清拱手,“陛下圣明!”
“好了,杨阁老的东西留下,你们先回去吧,后面的事,朕会交代锦衣卫。”
……
……
乾清宫外,
王鏊追上步伐稍快的杨一清,说道:“阁老觉得陛下看没看出来?”
“应该,还是看出来了。”
“可陛下什么都没说。”
杨一清意味深长的说:“没说吗?济之再想想。”
“阁老,咱们就别卖关子了。”
“好吧。老夫其实是听到了陛下在说,谁管你们怎么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