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场虽然是个很复杂的系统,也有一些根深蒂固的顽症,不过官场会受核心的影响,这一点也是毋庸置疑的。
反面典型就是嘉靖皇帝,因为他太聪明又太自私,在治理国家时每用一个首辅,就在他后面放一个年轻人,然后撺掇年轻人去攻击前面的人,以这种方式鼓励臣子互斗,确保自己的超然地位,导致明朝中后期的党政在几十年间迅速劣质化。
也因为他自己修道喜欢青词,于是涌现出一帮善于写青词的大臣。
现在的朱厚照对于官场的影响在本质上和嘉靖是一样的,因为他们都大权在握,他们的喜好就会有具体的表现形式。
皇帝问赋税,问匪盗,问军备,问商业,那么经过这几年的自然演化,当然就会涌现出这样一群大臣。
这也是皇帝自主选拔的结果,因为不给他正反馈的主要官员,根本出不了头,后者干脆就是被贬。
比如前任凤阳巡抚陈泰。
在这个过程中,只有一件麻烦事,就是朱厚照接收到的正反馈是假的。
拜祭完白石翁以后,章黎想着回到太湖边自己的行辕,不过先前一直跟在他左右的护卫,毕卓向他来禀报了一桩麻烦事。
章黎看了纸条以后无心再在苏州流连。
两日后,姜雍完成交接,跟随队伍继续南下。
大朝会以后,浙江从巡抚到布政使、按察使全部被撤换,现在连个主事的人都没有,又出了那样的事,怎么能不急?
从苏州到杭州可坐船经京杭运河前往,客船的房间里,毕节禀报目前已掌握的消息,
“……前任凤阳巡抚陈泰原本是要回杭州老家,不过在行至通州时竟被锦衣卫追了回去。”
章黎笃定道:“既然是锦衣卫动手,那必然是圣上的意思。我们回到杭州以后,要立即控制陈泰同族之人以及他的亲属。配合朝廷,彻查陈泰。”
这是他先前收到的讯息,陈泰要被彻查。
一旁的姜雍听了心里一惊,不管怎么说凤阳巡抚已经是比较大的官员了,这么几年来,天子还很少动这个层级的官员。
“去岁,淮安府的事情,下官是知道的,也因为此下官才被调至苏州担任知府,不过那应该是前淮安知府田若富自作主张,贪心大起,凤阳巡抚陈泰似乎并无牵扯?”
章黎脸紧绷着,“具体情况还尚未可知。今年大朝会期间,皇上调整各地督抚,一开始也有人去旧职而无新职,但后来事情渐渐不对,兴许那会儿便有征兆了。”
毕卓也点头,“除了前任顺天巡抚顾人仪,现在已经没有谁还未获新职的。从京里的消息来看,陈泰应当还是与贪墨有关。”
“知柏,你先前在浙江做过知县,这杭州的陈氏,你可了解?”章黎想起这一节。
姜雍微微点头,“在下官印象之中,陈泰是一时能臣,且清正廉洁,到如今更是只有一个糟糠之妻,从未听说有广置田地之类的事发生,贪墨,从何谈起啊?”
这些事,现在他们急也没用,回到杭州会有人告诉他们的。
但这件事在京师已经不小了,能引起皇上重视,便是旁证。
遵照圣旨,刑部已经将案卷全部交由锦衣卫处理。
陈泰则被暂时控制,以便调查。
因为它这不仅是一桩贪墨案,陈泰这个凤阳巡抚的位置是朱厚照点头他才上去的,朱厚照既然点头,就说明陈泰以往的官声不错。
换句话说,有人在这个事情上欺骗了天子。
“……陈泰浙江的杭州老家,以及中都凤阳、淮安、扬州、庐州,臣都已经派了人过去。按制,巡抚每年都会向陛下禀报当地田土、人口和税赋情况,这些数据侍从室已经给了臣,只要回头一一核实,应当会有线索。”
比如说,你上报田地100万亩,这个数字怎么来的?如果是县里报上来的,就追溯回去,清江浦县报了20万?那么这20万又怎么来的?还可以往回追溯。
这个案情刚刚开始,毛语文有这些安排,朱厚照还是满意的,“注意侧重点,今年锦衣卫的主要任务还是麻斌那边。陈泰的案子不必急,但不急不是不重要,而是要慢些查,往仔细了查,好好挖一挖他在任上都做了什么。”
“是。微臣遵旨!”
话虽如此,朱厚照其实不太明白,“据浙江那边的初步消息,陈家在杭州田地不多,他本人也比较节俭,他拿这么些银子做什么去了?”
毛语文不敢说,其实这几年以来,各地督抚都收敛许多了,当然所谓收敛并不是不干那些事,而是不在明面上做那些事。
上面皇帝在逮呢,有多愚蠢还会顶风作案?
“陛下,田地的事,除了要查陈氏自身,还有他的许多亲戚,眼下也有许多人以亲戚的名义来占田。因而到底有没有多置田地,还不是定数。”
“行吧。”朱厚照轻呵了声,“几年过去,现在朕的臣子们都学聪明了,和朕玩起了猫捉老鼠。有意思,真有意思。语文,这件案子你要派一个得力之人,专门来盯,一旦查明他是通过谎报政绩这个办法来向上晋升,朕饶不了他!”
毛语文心中没什么怜悯之情,他都已经习惯了。
关键是皇帝是通过什么途径得知陈泰有贪墨三十万两银子的事的?
厂卫之中如果有这样的消息,一般绕不过他的眼睛。
而朱厚照在意的是,一个他也认为是清廉有为的官员,竟然在他不知道的地方大行贪墨之事,他无数次强调过,主政一地的官员最为重要,如果这个人出了问题,那么他管辖的地方的民情是不是都是假的?
这就是触犯底线。
之所以严查也是因为陈泰可能触碰到这个底线。
如果上报的民情都相对客观,符合实际,朱厚照还会从轻处置,因为说句实在话,官俸低微,官员伸手拿一点确实很普遍。
眼巴前不就有一个王琼还不老实呢吗?
但人家王琼勤政干练,没去浙江之前是治漕河的,这条河道的干流支流、古今变迁、修治经费他给梳理的分毫不差。
到了浙江以后,浙江的新安江被他修整加固,尤其开海之后,浙江略有混乱,亟需迅速恢复社会秩序,王琼做得相当可以。
这样的人,拿点银子没有问题,朱厚照自己也知道。
但陈泰属于超出他的预料,搞得他现在摸不准这个家伙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只能让锦衣卫去各地核实他在民情这种关键问题上是不是有造假。
而一旦查证为实,朱厚照要是不把他的皮扒下来,算他陈泰死得够早够及时!
案情如火,一触即发。
大朝会后忽然出现这样的事,还是令官场有些震动。
尤其接任凤阳巡抚的费宏,他最尴尬。
到了淮安以后,各地知府以及漕运上的相关官员来拜见他时,一个个都苦着脸。
费宏哪管得了陈泰,皇帝对他这个巡抚也有要求,后来干脆他自己把这些人全都召到自己的总督署里,摆了两桌。
其中就有淮安知府林庭(木昂)。
“前任巡抚的事,你们或多或少都有耳闻,本官也收到了旨意。”费宏绕着桌子走,一个一个拍他们的肩膀,“朝廷要查,那谁也拦不住,你们都是各自负责一府的官员,回去以后诫谕下属,谁也别想着拦。”
“费部堂!”
费宏话说一半,忽然有个官员哭腔就出来了,“部堂,我等都是冤枉的!请部堂向皇上禀明实情,救救我们呐!”
“是啊!请费部堂救救我们!”
……
陈泰忽然这个时候出事,最害怕的就是他们,因为他们是直接属下,到底是不是陈泰的同党,这件事恐怕不是那么容易说得清楚的。
“你们若是奉公守法,造福百姓,何需我来救?若不是,我又如何能救得了你们?”
“费部堂!只怕到时候有小人攀咬,我等便是百口难辩了!”
费宏听他们讲得可怜,但他也没有办法,锦衣卫已经来了。
“淮安府、扬州府、庐州府和凤阳府四个府的知府,以及滁州、徐州、和州三个州的知州,皇上派了锦衣卫正在核查陈泰上奏的历年数据,包括田土和人口。
明天你们分别去回答锦衣卫的提问,锦衣卫也会从府再至县,如此往下核查,若是数据相差不大,各位都会相安无事。若是差距极大……”
费宏不好再讲下去了。
而且他不能让这些人离开,以免他们连夜做出什么造假行为。
林庭(木昂)起身行礼,然后问道:“费部堂,下官乃淮安府知府,斗胆请问,陈泰此次出事,是他谎报了这些数字?”
费宏无可奉告,主要他也不知道,但他大致能摸到一点逻辑,“陈泰是不是谎报,这并没有明旨,本官也不敢断言。但陛下登基以来,尤重各省、府、县之主政官员,你们大多数都是从知县当到的知府,这应该都是知晓的。所以每次大朝会,必会询问民政诸事。
如今锦衣卫在核查这些事项,想必是觉察到其中有不符之处,兴许,确实是为此而来。”
这么一说,在场官员大多面色凝重。
即便林庭(木昂)这种清流官员也是如此。
因为哪怕他自己没有谎报,但是有可能下面的人会谎报给他们,万一里面有什么遗漏或是错误,导致对不上,比如说他报了15万亩,结果几个县加起来不等这个数,这就麻烦了。
最关键的是,上面的人为了升官,会让一些数字一直‘增长’,这个增长,应该会是核查的重点。这里面万一有点什么,这可怎么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