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里的官员不提,地方上,或许仍有少数人并不理解朝廷为何要在九边重镇清理军屯,毕竟先清理了宁夏,宁夏反了个安化王,再清理蓟州,蓟州又出了个遵化之乱。朕也知道,有些人在心里想,皇帝年少,心急气切,不懂得事缓则圆、徐徐图之。”
朱厚照就站在上面,居高临下的训话,“说这话,想必还是不了解朕。清理军屯若能事缓而圆,朕岂会弃良法而不用?实际上,缓也好、急也好,丈量田地就是丈量田地,没有只丈量一半的道理,而且搞个半吊子,看不到太大的成效,还会将事情变得更加复杂,不是更加愚蠢?
当然,现在再谈这一点为时已晚。朕已经下定决心,再花一年的时间,势必要将九边军屯清理干净,大同要反、朕就镇压大同,陕西要反,朕就镇压陕西,要是九边联合起来一起反朕,朕死,亦不悔矣!
天下大势,浩浩荡荡,秦皇汉武再威武,也都作了古,汉末唐末再黑暗,百年之后一样会有大英雄救万民于水火。这大势之中,朕掀不起什么浪花,你们也都掀不起,既然如此,那清屯这件事还怕什么?做下去,没什么大不了!”
皇帝撂出的话掷地有声,根本不容任何一点质疑。其中的决心也很清楚,一句话,谁要造反那就造好了,造得赢,砍了皇帝头去,造不赢?那就是皇帝砍你的头!
不过朱厚照没提到内地卫所清理军屯的事,九边一搞定,内地卫所的战力更加不堪,这帮人既不会团结农民,也不敢自己拼命,哪里像边军至少还打过几场仗,所以这已经是不用讲的事了。
上午的群臣大会结束以后,很多大臣都相对沉默。
皇帝那种君临天下的强势让他们很有些压力,清理军屯针对是那些想要作乱的人,在场之人还好。但是红薯推广,涉及到好多个省份,那就是对主政的官员说的,推广要是不力,也没好果子吃。
再加上水师筹建、地方断案剿匪,这任务可是不少。
陆续出奉天殿时,王鏊看到王琼跑过去和王炳凑得近,顿时有些冷眼不屑,后面干脆看也不想去看了。
他的身边围绕着丰熙、章黎,这些是原来在福建便认识的,还有王璟、费宏、顾人仪以及彭泽,这帮人都仰慕王鏊的人品道德,所以对其有认同感。
而首揆杨一清的旁边也不少人,现任陕西巡抚王廷相、回京参会的兵部尚书齐承遂、右副都御史张璁,甚至杨廷和本身也和他走得较近,除此之外还有些面孔,真要数起来也不少。
当然,也有独立于这些人之外的刘、李、谢三人。
党内无派,千奇百怪。
反正一个人总是会靠这个近些、靠那个远些,朱厚照并没有特别在意,对他来说,必须要掌控的就是内阁四人和边军将领。
……
……
“大明两京一十三省,到了下午,也不知陛下会挑哪一个?”
“陛下岂是那等鸡肠大小的心思?孔明都说宫中府中,俱为一体,陛下又怎能不懂?因而必定是想办法轮上一边。”
“阁老说的是。”王琼在王炳侧后跟着,“不过即便如此,也有个先来后到的区别。况且,后面的省份说不准还要等到下一次大朝会。”
“顺序倒在其次,主要还是这些事情。军屯、红薯都不是新鲜事,所以正德五年就要看谁把事办得好,办得敞亮。”
天子其他的事不提太多,现在的态度就是停下来、就是盯住地方看怎么落实,哪怕花上一年甚至两年的功夫,也要把两件大事给办好。
他们都是聪明人,皇帝的这份心思还是听得明白的。
“可惜靖虏伯为了稳定三边不能回京,否则咱们却可以和他好好商议一番陕西清屯之事,只要拿出一个切实可行的章程,那陛下也能见到这份用心。”
王琼受此提醒觉得很对,他还是有一份干练的,立马说:“没有靖虏伯,还有王廷相,就是没有王廷相,下官自己也要拿出点真材实料!”
“嗯,这是少不了的。”
另外一边。
“蓟州,应当都平稳了?”杨一清简单的问了一下兵部尚书。
老齐想了想那个嚣张的锦衣卫副使麻斌,表情复杂的点了点头,“平稳了。”
“说是杀了些人。”
“是,要么以与乱军有染的名义,要么以违抗圣旨的名义。阁老,这样杀下去,只怕会激起更大的变故。”
杨一清含着胸,揣着个农民端,他嗓音沙哑,笑得像出痰却又出不来的那种感觉,“你以为陛下为何纵容他在那里杀人?啊……咱们这位陛下,溢美之词不必说了。你有没有想过,清理了军屯其实就是分田给一个一个普通的士卒?这些人不识字、也许还不辨是非,所以最初会被那些乱军头子忽悠。
可事情闹得越大,军屯清理就越深入人心,蓟州已经杀得惊天动地了,现在应该是家家户户都明白军屯清理四字了吧?说到底就是给普通的军户分田。还更大的变故,没分得田的军户在等着分田,分得田的……谁跟着那些指挥使和千户去变故?”
齐承遂有一丝明悟,“……只怕普通士卒还是听命于千户和指挥使。有时候激励糊涂便从了贼了。”
陕西巡抚王庭相说:“大司马多虑了。即便真是这样,那也是一群乌合之众,起得越快,摔得越狠。而且朝廷不是一定都要杀人,只要好好配合,不也留下命了吗?这种选择之间,极少有人愿意去做那诛九族的事。”
“要不这样,我与那麻斌还算有几分交情。”张璁抬手说道:“遵照陛下的旨意,大朝会结束以后,我便要赴各边巡视,察看清屯进展。到时候,我可从中撮合,请大司马和麻斌都到场。”
“啧。还撮合什么?”杨一清眉头一皱,“老夫都说了,麻斌行事背后乃是陛下圣意。你是想要麻斌违逆圣意,还是要将陛下的圣意改过来?!”
杨一清这个内阁首揆有些不快,下面的人还是都老实的。
张璁一时也不敢讲话了。
“秉用,你要巡视,那么就做巡视这件事。他要领兵,那么就做领兵这件事,相互之间合力这倒是可以的,但不要自作主张,胡乱安排。老夫只问一句,不杀这些人导致蓟州的清屯不及预期,到那个时候,这事要怎么说?”
没法说,
到那个时候皇帝要是还知道他们私下里做过这种撮合的事,估计要把他们一起吊起来抽打。
所谓一语惊醒梦中人,便是如此了。
“阁老言之有理,下官,受教了。”
杨一清长叹一口气,语气稍软了点,“陛下是与以往帝王都截然不同的君主,你们要用心体会。”
外界都说他这个首揆容易,反正皇帝说什么,他照做就成。
但实际上,就是这一点才很难。
谁都会有自己的想法,越是能耐大的人,越是如此。
可叫他杨一清侍奉弘治,其实比侍奉正德要容易。
因为弘治皇帝施政主要依赖于大臣辅佐,便像当初的刘大厦,皇帝的许多意思其实是问过他才最终决定的。
这虽然也难,但杨一清自问自己有那个能耐。
可当正德皇帝的首揆却是另一种当法,因为正德皇帝有自己的想法,而且善于谋划、布局也十分细致,落到他这里就是个执行的事。
但他杨一清不是万岁阁老,遇事只会三呼万岁,他也有自己的见解,可同时又不能突破皇帝的边界。
这件事,极难极难。
从结果上来说,当正德的臣子能留下来的痕迹不多,反而处处都是皇帝。
或许是张璁、齐承遂没有处在他这个位置上,因而体会不深。
然而杨一清也不好把这些略显大逆不道的话拿出来讲,最终也只能是一句‘你们要用心体会’。
众人表面上都称了是,最后能做到几分却是各人的机缘了。
杨一清多看了两眼张璁,其实他是有些担心这家伙,齐承遂接触这么多年他了解,呵斥两句也就够了。
但张璁有一鼓冲劲,这个冲劲有时候是好事,比如说帮助他从淮安府那个漩涡中一飞冲天,但有时也会让他铤而走险,万一触碰到了天子底线,那也是危险的。
唉。
这些话现在并不好讲,他也仅是看到一点端倪,或许将来什么也不会发生。
按下这些念头,杨一清继续说:“清理军屯之事陛下已经说到了这个程度,想必山西、陕西、顺天巡抚都会拿出具体的做法呈给皇上。不过他们毕竟都只是一域,秉用,陛下以你为第二轮巡视官,就像先前的巡署御史,你便是巡屯御史,正德五年,你二人最是要沉心用心。老夫的意思你可明白?”
“下官明白的,下官已有腹稿,到时也会向陛下和朝堂百官奏禀。”
……
……
朱厚照确实在思考他下午应该先去哪一个省。其实他的方法很简单,大朝会的根本目的就是要推动这些事的解决,谁让他感觉到解决的力度更大,那就升谁的官,如此而已。
哒,哒,哒……
皇帝来回转悠着,思虑半天他还是定了个老套路,“政务是政务,但说到底是政治。尤址……”
“奴婢在。”
朱厚照回身拿笔在宣纸上写下了两个字,“午后,宣该省相关人员到朕这里来吧。”
尤址探着脑袋快速瞄了一眼,有些意外,但转念一想其实也在情理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