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皇帝所料的差不多。
王琼在京并不安生,他与原先任浙闽总督的王鏊相熟,王鏊现在是内阁次辅,因而他也上门拜见。
不过王鏊这个人清高廉洁,最初不知道王琼,但时日一久就明白他是个什么货色,所以对其分外冷淡。
不要说王琼了,早年间弘治皇帝的老丈人他都敢不给面子。
不过老话说宁得罪君子,莫得罪小人,王琼遇冷以后自然对其心生不满,于是又想走司礼监的路子。
这时候的司礼监虽然和大权在握的大太监们不同,不过无论怎样那也是皇帝身边的人,哪怕就是嘴边露出点什么消息,那也有极大的用处。
尤址头一回在皇帝的眼皮子底下做这种事,还真是有些不习惯,所以出宫之前,又到御前请示一番这才敢走。
大朝会之前,这等走动在京师只多不少。
上下隐约在传,皇帝要较大范围的进行各地督抚调整,世上的事都不稀奇,北边的清理屯田搞得乱事频发,那么东南几地的天子心腹极有可能北上。
再有王琼离任浙江已成事实,所以猜测倒不难的。
但关键在于具体怎么调整以及谁能影响到天子的决策。
尤址出宫也得做得像些,他选在午后,出去了就说天子午后小憩,因而能得到机会。
京师南城繁茂,但贩夫走卒不少,还是要西城才有格调,因为有特别设立的京师规划司,似西城这般集中了书院、医馆以及国子监的地方,便是地面的砖石都冲洗的很是干净。
几个街道上,新式建筑、亭台楼阁错落有致,春天盛开的花朵、绿了的树枝儿点缀其中,三两路过的官宦子弟一身白净,出入女子医馆的各家女眷大多也举止优雅。
西城像是镶嵌于此的人间净土,它的高贵气质让京城看起来真的像京城。
似王琼这样的上层人物,真的拿出来招待客人的场合也颇为不凡,郁郁葱葱下的私人宅院,精美而不失雅致的花园布置,其内植桃花,假湖养鲤鱼,主人家的风雅之趣展现在每个细节之中。
“尤公公。”王琼大老远就从堂屋里走出来迎接他,“拨冗前来不胜感激!”
尤址不与他废话,“德华公,陛下午间小憩,最多一个时辰时间,这是大事,可不敢耽搁了。”
“明白,明白,岂敢耽搁公公的大事?请。”
尤址走到里面一看,这家伙前后伺候的都是年轻貌美、身段颀长的姑娘,再说这上的东西,虾去壳,那是极嫩,蛋去黄,那是极白,鱼肉去刺,那是又嫩又白。
太监想到皇帝的嘱咐,于是上来就吓王琼,“德华公,陛下登基用来常常教诲宫里内侍,吃穿用度务需节俭,今天既来做客,那便客随主便,不过下次,下次可千万不能如此啊!”
“是极,是极。平常我哪里会这样精细?还不是因为公公要来,那怎样也不能招待不周啊。”
……
……
“陛下真就这样放心,尤公公去和王德华媾和在一起?”
朱厚照穿着舒适的常服,躺在摇椅上一晃一晃,而他的身边则是被其宣入宫的王芷。
趁着尤址不在嘛,这也是个好时机。
“你想说什么?”
“那……可是两个聪明人。”
朱厚照明白了,“啊,你是担心朕是聪明反被聪明误。”
王芷不说话,大概是默认了这一点。
“其实……你若不提,朕压根不会去想尤址和王琼会谈什么、怎么谈。”
“为何?”
“因为没甚好想的,一个八面玲珑的太监和一个八面玲珑的官员能谈出什么新鲜事儿?”
“依我看,此人颇有野心。”
“有野心才好用。”朱厚照地下脑袋去,他手中攥着的是费宏上的奏疏,介绍去年四川的情形,不过他有些看不进去,“啧。王德华走了以后,浙江用谁呢?”
这个王芷不敢乱说。
她所谓的胆大其实是很会拿捏的胆大,一旦涉及到真正关键的东西,那就是另一回事了。
皇帝拿奏疏,有规律的轻敲自己的胸口。
“……那,要看陛下想让浙江变成什么样。”
皇帝一扭头,“说下去。”
“外面都在传陛下要将南巡抚北调,传言之所以很真,是因为陛下要北方诸省,更加听话。若以这般想,陛下想让浙江变成什么样?”
朱厚照觉得有些意思,他眼睛眯了眯,“朕想让浙江通过海贸与外界接触更多,成为大明与海外的窗口。”
“那陛下正该用懂得夷情的人。”
“对啊。”朱厚照顿时大喜,“你这是一语点醒梦中人,朕原先一直在考虑此人要懂官、懂商还要长衫袖舞,不能是个死读书的,但要这个要那个,最终要的就是要通夷情。”
“陛下过奖了。通夷情说的简单,但却不容易找吧?”
“是不容易找,所以要退而求其次,找一个愿通夷情之人,这还是好找的。”
所谓愿通夷情,用现代话语表述就是坚持开放的态度。
这个人却是有的,便是现任的福建布政使章黎。
章黎此人,存在感不强。真要说起来,得追溯追溯。
弘治十八年末、正德元年初,朝廷在浙闽两省推动海禁开驰,为此朱厚照派了王鏊担任浙闽总督,丰熙担任福建布政使,章黎担任福建按察使,于子初担任福建都指挥使。
原先的那个福建巡抚是个颟顸的人,可以忽略不计,所以说当时基本上是把福建上层官员全撤换了。
丰熙不提,于子初是当初起誓的八人之一,天子心腹,也不必说。
而之所以派章黎,其实不是朱厚照定的,是王鏊推荐的。
章黎是王鏊的学生,准确的表述是王鏊在宣传经世致用学说时的学生,所以他并非迂腐清流。
对于朱厚照来说,他肯定是派个王鏊的自己人,否则去拆他这个总督的台,事情还怎么推?
然而到这里,章黎还是没太引起皇帝的注意,所谓存在感不强就是这样。
不过王鏊推荐他,必定是有理由,至少脑袋瓜子得灵光吧?后来,丰熙转任巡抚,章黎就接了布政使。
接了布政使以后,章黎开始着力推动福建的海贸,结果这家伙就在泉州开始规划建设港口。朱厚照觉得有些意思,港口嘛,当然不是坏东西,所以就同意了。
现在想来,不愿意开放、不愿意与海外接触的官员,怎么会去修港口呢?
朱厚照心中有了计议,但先在嘴上卖了个关子,了了一份心思他这个心情就变好了许多,整个人一下子从躺椅上起来,
“算起账来,朕已经很久没有出过宫了,可惜眼下仍不是个好时机。芷儿,朕听说现在京里可是热闹了是不是?”
“政治清明,生活富足,京师自然就会热闹。这都是托了陛下的福气。”
皇帝并不完全自满于此,他扭了两下身子,闲走了没几步,又有太监从远处而来,他们低头轻步快走,“陛下,河南、四川巡抚求见。”
“瞧瞧,没个歇息的时候。”朱厚照手指着笑骂,“回吧,回吧,你们先走一步,让他们在乾清宫等着朕。”
说完他又抻了两下肩膀,“当皇帝啊,在臣子面前得注重仪态,所以大臣见得多了,朕这身骨头都要僵了。”
王芷看着也笑着,天子平易近人,又勤政爱民,她自小读书最是崇敬这样的帝王。而且,她自己觉得正德皇帝,做得更好。
乾清宫外,
皇帝越过门槛,人未到,声先至,“费爱卿,彭爱卿,许久不见了!”
费宏和彭泽,这是与王琼截然不同的另一种官员,他们洁身自好,注重清名,粗暴的概括,可以说是偏向传统概念里君子的那一类。
其中彭泽年纪大些,他与王琼、杨廷和同岁,今年五十二,费宏年纪小些,因为他少年成名,二十岁就中状元了,今年四十三岁。
“臣彭泽(费宏)参见陛下。”
“平身,平身。”
皇帝从外面来,带了些冷气,搓着手仔细瞧瞧一年没见的两位大臣,开口就点到他们去年的亮眼之处,“四川风调雨顺了一年,几年的水利兴修终于有了成果,朕都看到奏报了,是个丰年,税粮都超过150万石了。河南也不错,你彭杀神不徇私情,不惧权贵,办得那几桩案子都很好嘛。”
“谢陛下赞誉!”
“赐座,赐座。”
彭泽坐下以后,说道:“陛下,臣办案不是单单为了杀人,而是要为百姓伸张正义,主持公道。河南地处中原,百姓以土地为生,面朝黄土背朝天,本就是艰苦度日,如何还能受得住欺扰?”
“朕都看到了,开封知府项儒监守自盗,与几个知县狼狈为奸,侵吞修河公款,再把自己那些有决堤被淹的危田强压给当地百姓,他敢做此等人神公愤之事,朕就敢要了他的脑袋。此案还在办理之中,说是还有其他人员涉及?”
“是!”彭泽不卑不亢,没有丝毫隐藏之意,“微臣已查明,有周王府宗室牵涉其中。”
周王,第一任名朱橚,是朱元璋第五子,袭封开封。
明代有些王府的人出奇的多,其中代表之一就是周王府。
朱厚照负着手,说道:“朕自小生长于宫中,幼时于先帝身旁听政时就老是听人讲,此事涉及太广,若追之过深,恐难收场。先帝待人宽厚,即便有心要为百姓主持公道,也很难不顾大局。但直至朕成年,仍不解‘恐难收场’四字。
仿佛把这件事捂着,君臣上下都当做不知道,不管百姓哭天抢地哀嚎,这才叫可以收场。但当其不存在,它便不存在吗?咱们不深究,咱们收了场,百姓那边的场怎么收呢?回过头来再想,怎么就收不了场了?朕就不信这个邪,就是要看看到底能出什么事儿!彭爱卿!”
“臣在!”
“这次,朕支持你查下去,而且要一查到底,让咱们大伙儿都瞧瞧这里面是什么可怕的事,又能吓倒谁!!若是有人来威胁你,你把腰杆儿给朕挺直了,你也别管他们的后台是谁,因为,朕当你的后台!”
彭泽本就是一身正气、不屈不挠之人,他听到皇帝这样讲话十分提气,直挺挺的跪了下去,高喊道:“圣明天子在上!臣代开封百姓叩谢圣恩!”
“平身。”
“谢陛下。”
彭泽年纪大,在成化末期当官,所以他经历过成化末年、弘治初年的那种政治黑暗时期。他自己也完全能够体会成化、弘治、正德三个皇帝的区别。
要说畅快肆意,真的是没有比这几年更畅快、更肆意的了。
正德四年,宁夏有安化王之乱,蓟州还有遵化治乱,到了年末更有山西叛乱,在这整个过程中,有人对皇帝强推屯田清理有些怀疑,毕竟叛乱此起彼伏。
但河南巡抚彭泽是不停的上奏疏要为皇帝正名,便是因为他知道什么才叫真正的好皇帝。
此次一年未见,一见面又是这样一番态度,这还有什么好说的?
在他看来,这就是上天赐给天下苍生的仁义之君!
“喔,对了,子充。”
费宏立马抬头。
“四川本是天府之国,不过受制于人口,耕地不过一千三百余万亩,要知道浙江可有四千六百余万亩呢,由此弄得税粮也不足,这次北边得发配不少人,朕已经下了旨意了,其中一部分就到四川垦荒去。”
费宏抬手称,“若是能去自然最好,不过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人去少了无用,人去多了,所耗费钱粮又不知几何了。”
先前他们还想过吸引流民去垦荒,比如说你自己恳的,就归你,而且前三年免赋税都行。但这没那么容易,流民都快饿死了,哪有命迁徙那么远。
所以只能官府帮着做,但就是慢。
四川在唐宋很繁华,但自宋以后一直没有起来,其中一个原因是战乱导致人口少了很多,又加上道路崎岖,外来补充根本没那么容易的。
所以说这是需要时间的地方。
李白虽然说了一句蜀道难,其实很多人还是不理解,真的去走了一趟才有感触,基本上属于能活着走到目的地都不容易的程度。
然而朱厚照不会因为它难就不做了。
“……前两天,少府令顾佐入宫时与朕忽然谈到这个事,这也是少府内部在想的一个办法。就是商屯怎么样?”
“商屯?”费宏思索了下,快速回味过来,“商屯的话……卖给谁呢?百姓大多自给自足。”
“当然是卖给官府。”朱厚照笑了一下,“喔,朕可能没说清楚,少府之下有粮商,可以由它去进行商屯,所种出来的粮食,卖给官府作为军粮。这样,还可以省去运输之耗费。”
“可四川眼下并无战乱。”
朱厚照嘴角弯了弯,没有战乱?发动一场战争不就有了。不过这涉及到西南土司,是以后的布局。
“再说吧。再过几日就是大朝会,可以议议这个事。”
“是!”
……
……
正德五年,三月四日。大朝会正式开始。
皇帝和在京各大臣全部在天未亮时就已经起床,宫里的太监们动得更早,负责开宫门的早早就在等候着吉时了。
经过几年的发展和优化,现在的大朝会与以往是有些不同的。
因为持续几日,所以每天都在奉天殿互相吵来吵去意义不大,所以朱厚照将会议的议程做了不少修改。
首先四日一早,所有官员一齐朝拜皇帝,三呼万岁,这是没有改变的。
在这场会议上,皇帝是主角,他会回望过去一年取得的成绩、得到的教训,并展望未来。
所谓展望未来,就是提出未来几年的目标与主要任务,这些任务不是一个两个,通常都是五个以上,尽量包含社会主要方面。
这个结束以后,则以省级行政区来做区分,各设分会场。
皇帝以及皇帝委派的官员分别出席不同省份的分会场,所讨论的内容主要是两大部分,第一当然是该省实际情况,第二大部分则是针对皇帝提出的未来任务,立足于该省的情况,各自提出意见,能或者不能,有什么特殊的、区别于其他地区的旧例,这都可以讲。
大明有两京一十三省,说不定未来还会增加,所以仅依靠朱厚照一个人是顾不过来的,因而他会指派杨一清、王鏊这样的内阁要员代替他出席一些省份的分会。
其实有些省份的重要性并没那么高,本身也不需要皇帝都去听。内阁首辅、次辅完全可以代替皇帝处理一些事情。
三个人会加快不少进度,基本上两到三天的时间,这个阶段就可以结束。
第三个阶段呢,是合并起来一起讨论,尤其是前几次会议难以做出结论的地方,再拿出来说。不过就是不是所有人了,只有内阁、六部九卿和各地督抚,大概三十人左右。
最后一个阶段就是关门会议。
这是更小范围内,只有皇帝、内阁以及掌管京营的五军都督府的都督可以参加。
哪怕是巡抚,一样没有资格入内。
因为先前已经有两次表达意见的机会,最后一次就没有什么表达不表达的问题了。皇帝和阁臣综合考虑之后做出决定,这个决定就是圣旨,巡抚领任务就行了。
所以最重要的是第四阶段,也是朱厚照最看重,并坚定要求加上的。不管是多少人讨论,最后一定要有个结论,否则就是看着热热闹闹,但解决不了实际问题。
这样一来,便抬升了阁臣的地位,所谓的凌驾于百官之上,也有了具体的体现。
就正德五年而言,朱厚照所在意的不多,三件事情。
第一,军屯清理;第二,红薯推广;第三,水师筹建。
当然,这是他重视的,还有一些是臣子们怎样都不肯放弃的事,比如说监督各地官办的教育,治理为患的河道等等。
这些也都可以加进去讨论,没有问题。
奉天殿内挤满了官员,甚至有人不得不站到外面去,为了避免这部分人听不到皇帝的讲话,毕竟这会儿没有扩音设备,侍从室会将提前准备好的讲稿,印刷好后进行分发,听不到,可以看到,这样保证皇帝的意志能够传达。
这都是一些很小的改革,或者只能称之为改动,已经正德五年了,这些小的改动朱厚照动起来都很随意,不像当初,连一个早朝的上朝时间都不能动。
这样严肃的场合,他身穿圆领黄色龙袍,腰间系着玉带,虚岁已二十的皇帝年轻而身形挺拔,尤其腰间玉带一束,少年天子的英武之气一览无余。
自他而下,文官依次而站。
等到了时间点,就由尤址上前高喊:“正德五年大朝会,开始!请陛下!”
朱厚照目光扫视一圈大臣,这些就是他掌控全国的纽带,而下面的人则全都跪下叩头,“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起!”尤址再喊。
这些礼仪程序原本不需要的,不过礼部的官员放不过他,朱厚照后来觉得这也不是核心问题,加了就加了,便允了他们。
等到这些结束,就轮到朱厚照这个皇帝了。
到目前为止,大朝会制度是他很满意的一项改动。世上的事,不怕做得慢,就怕没人做。通过这个机制他推动了一些事,并且系统的推动了一些事,而不是让他这个后世来客东一榔头、西一棒槌想到什么弄什么,所以哪怕动作慢一些、效率低一些,但事情总归在做,几年下来慢慢也见到成效了。
“每一年的大朝会,都是朕最为开心的几日,大明两京一十三省英才齐聚,为江山社稷、天下苍生福祉出谋划策。今日以前,各地的主要官员朕都见了,从你们的口中,朕得知各地百姓的负担有所减轻、各地的匪患有所缓解,正德四年的大明是海晏河清,四方安定,继而逐渐听人说起山东大治、浙江始富……朕心怀大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