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零二章 宴席

大朝会的确会有很多老友相聚,靳贵摆了一席,朱厚照也摆一席,他请的是刘健、李东阳和谢迁三人。

除了本身因为他们都是先帝托孤的重臣以外,这三位在湖广、应天以及山东都是尽心竭力。

朱厚照有时会看锦衣卫给他的密报,他看到的情况,不管是税赋缴纳还是升堂断案,这三位老头虽然迂腐,但基本上的正义感还是有的。

尤其是山东,刘健巡抚山东已经四年了,四年间他关心百姓,振兴教育,兴修水利,惩治恶吏,山东各府一时大治,省域内匪盗明显减少,再加上朝廷这几年确实有钱,所以水利工程做的也不错。

朱厚照在山东还尝试了免除一部分徭役,不过,这是正德四年的事了。

与现代不同,古时候老百姓出工,这属于‘役’,是没有工钱的,不仅没钱,还要自带干粮,所谓服徭役就是指这个。

赋役一词,也是两个部分,交纳赋税和服徭役都属于百姓的义务,只要国家有需要,是必须要服从的。

所以为啥一旦发生战争,老百姓的负担就重?

因为运送兵粮就属于服徭役的一种。古时候一般老百姓从年头忙到年尾,能把肚子填饱就很不错了,如果被拉出去几个月,还没收入、还吃老本,那是肯定要饿肚子的,这叫‘役夫频差,百姓困于转运之苦’。

轻徭薄赋这个词,也是这么来的。

其实朱厚照正在进行的军屯清理,这里面的问题,除了普通士卒田亩被占以外,徭役滥派也是一个突出的点,是造成军户生活困难的主要原因之一,比如拉过去修筑城池。

但是徭役问题并不贯穿于整个两千年的封建社会。有一段时间,徭役制度从无偿征发,变为了有偿征发。

做到这一点的,还真就是被后人诟病许多的满清王朝。

也许是满人自知是外族统治,所以从顺治末年到康熙初年,清廷对于各地上报的‘滥征夫役,大害于民’的现象颇为重视,尤其康熙皇帝在平三藩的过程中,相当的挣扎,一方面他屡发上谕严禁私征滥派,另一方面战事焦灼,财政紧张又不得不无偿征用劳役。

所以在三藩之乱结束以后,康熙皇帝自我检讨,说‘每一轸念,甚歉于怀’。

这个时期的清廷,主要是通过上谕严格限制这种滥征,以此减轻百姓负担。

到了雍正摊丁入亩之后,但凡公事,就变为要付给一定的银钱,也有了‘兵差’、‘河差’、‘工差’以及‘皇差’这些说法。

当然,略微懂官场的人都知道,上面的政策是一回事,下面怎么执行又是另一回事,这些钱给多少、怎么给、给得够还是不够咱就不知道了。

总的来说,估计是有给、也有没给的。

比较有意思的是乾隆三十三年,乾隆皇帝在刑部看到一桩“图免本地差役,谋求执照”的案件。他立马反应过来,差役本来就是付钱的,怎么还要求免?他接着就想到,肯定是下面的人胡搞。

于是他立马降旨,要求直隶总督详查明奏,同时要求各省自查据实奏闻。这件事折腾了直隶总督一番,可见在康乾雍时期,徭役问题还是得到相对妥善的处置的。

相对,自然就是对的前面不好的时期。

朱厚照也知道不好,不过他不敢一道圣旨就全改了,历朝历代都要百姓服徭役,肯定是国家有需要。

但从另外一方面说,满人的皇帝能做到,就说明这件事能做成。

刘健就是他的‘试验田’,因为他打算让刘健在山东很久。

首先要做的,就是在派徭役的时候,能不能不叫老百姓自带干粮?不发银子,至少管人家肚子饱。

当时正好红薯也在推广中,朱厚照便想着以后种出来的粮食多了,其实可以把这一部分的百姓负担减免掉。

正德四年十月,刘健给应天巡抚李东阳写信,在信中他盛赞此为仁政。

这家伙也再不复以前的那种耿直,这几年年年入宫,一年比一年温顺,今年就更温顺了,昨夜听说朝廷平乱成功,他也连夜上了一封吹捧圣君的贺表。

叫朱厚照都感觉稀奇。

宣召他们时,刘健哪怕撑着老迈的身体也要给他行个完整的跪拜礼。而新年,他都已经七十八了。

“都平身吧,入座。”

不是宫中大宴,朱厚照就只弄了一张小桌子,摆了三个白色的瓷酒杯,几样精致小菜,主要是顾及老年人的口味,他这肚皮在宫里什么时候挨过饿。

“谢陛下。”

“之所以请三位,是还朕的一个愿。”朱厚照一直摆手,因为他们不太敢坐,还让后边儿太监去扶,这才让他们三个坐下,“你们都是三四朝的老臣,年纪大了,原本都可以致仕颐养天年,但因为朕,又不得不去管一省的事务,劳心劳力,堪为表率,所以一顿餐朕得请你们。”

他们都是许久未见皇帝的人了。

李东阳老目酸楚,“陛下有优容臣下之心,但臣才疏德薄、未有寸功,心中总是愧对陛下厚恩。”

朱厚照张大嘴巴笑着,“好了好了,咱们君臣都不客套,吃吧吃吧。”

“是。”

他自己带头,但就不给他们夹菜了,否则笼络人心之举太过明显,用来对付聪明人实在不智。

吃了两块豆腐以后,他眉目一抬,开始说话,“有件事得先和三位老先生说一下,上谕本身也在拟了。从今年开始,大朝会就不一年一次了,路途远,你们年纪也大,赶路不容易,所以今年再回去,那便得等到正德七年,咱们君臣才能再见。

相见一次不容易啊,所以有什么话,都要尽情的说。古人讲六十耳顺,七十从心不逾矩,咱们君臣之间,应该是既不相疑,也互相了解了,又有什么是不能说的呢?”

“陛下但有所问,我等知无不言。”刘健放下筷子,声音沙哑的说道。

“嗯。”皇帝点点头,捻了一块小点心在嘴里,“你们这三地,百姓到底过得怎么样?”

李东阳说:“应天府是鱼米之乡,稍行善政,则百姓可温可饱,臣也曾像陛下一样担心,所以亲自下去看过。大部分人家一天能喝两顿小米粥,因为水网稠密还可在河中捞些鱼虾。再加上,朝廷这几年行开海之策,每家每户出个劳力到作坊织布也是一笔收入。”

“朕去年批过一道奏疏,魏国公府在常州与百姓争地,这件事后来应当落实了,可有反复?”

“未有。”

“嗯。”朱厚照点头,这样他更放心一点。

“只不过苏淞两地赋役颇重,吴中百姓有家贫而无食给者。”

这是当初朱元璋定的政策。

“实在困难的话,要注意赈济。”

接着他目光转向刘健,“山东应当也不差。”

“仰赖圣上支持,臣这几年竭力以减轻百姓负担为要,一是办了好几桩侵地案;二是修缮大小河道130余条,可新灌溉80余万亩良田;三是山东东北部有十八县涉及民牧,至去年已完全取消;四是试行了部分有偿徭役;五是赈济旱灾两次。由此,数年以来,山东已无成片饿殍。此皆陛下仁政也!”

山东大治的事,确实传进了好些人的耳朵里,刘健说起来底气也足。

朱厚照道:“当初朕要留刘先生,其中一条便是要为山东百姓造福,现在看来,他们福气不浅呐。”

“陛下圣君临朝,关怀百姓,这才是天下万民之福。”

等到谢迁要说什么,朱厚照先拦住了他,正德四年湖北要了朝廷不少赈灾粮,靠着这个接济,应该出不了什么大问题,不过也好不到哪里去。

“湖广的情况朕知道,朕已经在想办法了。”

他们三老头儿在一起交流,其实也知道这里面就是湖广情况最不好。

谢迁立即起身鞠躬,“臣辜负君父期望,实有罪也。”

“朕知道这事不赖你,坐吧。朕答应你,若是今年湖广仍有缺粮之事,朝廷仍会救济。山东的百姓是百姓,湖广的百姓也是百姓啊。不过赈济灾民是朕的事,运过去的粮食被层层截留,到不了灾民的手上,那就是你的事了。”

谢迁丹田用力,朗声道:“陛下放心!老臣就是再迂腐,也不至于纵容各级官员侵吞灾民的救命粮!”

“行,你谢于乔说这话,朕信。”朱厚照长舒一口气,“不过,要彻底解决湖广的问题不是那么容易的,得等等。天下之治,在德在仁,这道理朕明白,这等好人朕也愿意当,前提是有能力当。都正德五年了,三位应该都能理解朕了是不是?”

这当然不用说,就算他们不理解,眼下国泰民安的光景也足够说服他们了。

“陛下!”李东阳鼓起几分勇气,“山东有偿徭役之事,臣也听闻了。臣以为以应天府的资质也可试行此法。因而想求陛下准允。”

“可以!”朱厚照毫不犹豫的应允下来,“能给百姓的好处,朝廷都给。所谓盛世,开疆拓土是一方面,但百姓的丰衣足食也同样重要啊。甚至于说,朕不要一个饥饿的盛世!”

这便是正德皇帝。

所以七十八岁的刘健不管是见面还是离开,始终不愿意少了一分礼节,他行礼是由心而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