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芷入宫,成国公长子托请威宁伯向皇帝举荐的事情,还是要讲的。
本来其实不好直接讲,因为成国公现在隐隐有当初英国公勋臣之首的趋势,直接得罪总是不好。
不过王芷还是聪明的,她借朱麟作证一事,言道:“如今勋臣之后大多不复祖宗遗风,陛下慧眼如炬,看得总是准的。不过世家子弟与皇室一体,他们要为皇上尽忠的心还是有的。成国公府的长子,不是立了一功?”
朱厚照脑袋一歪,带着些疑惑问:“芷儿要说什么?”
姑娘也直言,“请陛下恕罪。威宁伯府有些话不好讲。就是……朱世子也到府上去过,带了几个朋友,与二哥相谈甚欢。”
“喔。是这个事啊。”朱厚照笑了笑,基本已明白是怎么一回事。
“这事儿,威宁伯府露了怯,有了私心,请陛下责罚。”
这种事倒没什么好生气的,臣子事情难办,和皇帝讲明难处,本就是正常,不让人讲,以后臣子难道闷头瞎干吗?
朱厚照拖着长音,在王芷面前露出了几分疲惫之色,“无妨……起来吧。”
姑娘必定是入宫前已沐浴过,厚厚的头发被洗得柔顺发亮,几缕发丝落在脸颊之上随着她的动作来回晃动,尽显肌肤的细腻。
“陛下,可是有心事?”
“没什么。”皇帝摆摆手,“只是觉得要任用几个人而已,但人心却如此复杂。你以为朕,为什么要在这个时候让威宁伯推荐人才?”
“陛下待威宁伯府恩重,这是我二哥和王氏的福气,至于为什么……我也不知陛下深意。”
朱厚照偏头笑了笑,“朕曾听过一段黄河长江论。说的是黄河泛滥了要治,长江泛滥了也要治。”
姑娘还是听不懂。
“清理军屯,处置宗藩……这都不是几道圣旨能解决的,朕这个皇帝其实是坐在文武百官之上的,既要依靠他们,但也不能允许他们一枝独秀。”
王芷眼神微变,原来如此。
都说正德皇帝不会随意做事,果然是没错。
皇帝的意思很明白了,处置宗藩,需要文官们的力量,因为他们掌握着‘道理’,而宗藩之事最大的障碍与后果,就是礼。
如今李梦阳一番慷慨陈词,清流在朝堂上占据了上风,李梦阳之后就是千千万万个士子。
但文官们的力量也要压制。
所以才需要勋臣。
成国公、威宁伯还不够,平海伯、靖虏伯又是新封没有底蕴。
说到底,这就是天子的制衡之道。
“陛下,我二哥虽然忠厚老实,不过忠心耿耿,哪怕能力有缺,总能蹭着几分爷爷的薄面,陛下但有需要,威宁伯府上下必定会为陛下助力!”
朱厚照微微笑,“心意是好的,你们兄妹俩朕都信任。不过说句你不爱听的话,不管是京营还是边军,朕要是等着你二哥起关键作用,那……”
那这个皇帝也不用做了。
但这最后的半句他没说,只是给了一个特别的眼神。
王芷也看得明白,她是又想笑又有些尴尬,“陛下明鉴。”
其实皇帝都已经安排好了,现在文臣和勋臣同时有起势,那么一切还是尽在掌握。
朱厚照拍拍大腿,“不聊这些枯燥无聊的事了,你难得入宫,陪朕下下棋吧?至于成国公的事,你让王烜还是照常推荐,任用不任用,那是朕的事,这总可以了吧?”
“谨遵圣命!”
心思没了,这句话说起来就欢快多了。
皇帝还向边上尤址吩咐,“去将《孝宗实录》拿来一份。”
“是,陛下。”
“朕记得,弘治五年时,孝庙诏曰:太庙配享诸功臣,其赠王者,皆佐皇祖平定天下,有大功。而子孙或不沾寸禄,沦于氓隶。朕不忍,所司可求其世嫡,量授一官,奉先祀。等推荐来了人,朕可仿先帝而诏,如此,名正言顺,此事可成。”
“陛下心智无双,芷儿诚心拜服。”
朱厚照有几分自得,像是形成了某种成就感,心里也开心起来。
方寸棋盘之间,两人捏着黑白子对弈起来。
……
……
十二月是冰天雪地的时节,越往北越是冷。这种季节,原本应是过节的好时候,日子过得好的军中将校都是打二两酒,切几斤带肥的肉,躲着呼啸的风雪过日子,尽量连门都不要出。
不过今年却不行。
朝廷来了圣旨,要算总账,以往侵占的军中田地得赶紧报上去,报完了就是交出去。
这可不是小事。
大到指挥使、千户,小到百户总旗,上上下下的人没一个是靠那么点军饷过活的,现在朝廷要对这一块下手,这怎么得了?
蓟州镇是京师的东大门,过了蓟州就是华北平原北部,如果蓟州被突破,那么京师以东就是无险可守。因而在洪武年间,这个区域就很为朱元璋所看重,只不过当时设立的是大宁都司。
蓟州镇的兵马规模在九边之中也是比较大的,只有大同、宣府可以与其相提并论。历史上比较有名的蓟州总兵,就是后来的民族英雄戚继光。
与宁夏最初的七个卫不同,蓟州镇有大小卫所二十来个,各种防御城堡两百多座,兵员规模达到八万多人,当然了,这是在册的,实际上宣德以后的军屯败坏之事人人皆知,跑掉的人数是不少的。
后世人考察过某个时期,兵员人数大约在5万出头,用现代术语表示,这个军事重镇,兵员满编率不到70%,这还打个鸟仗。
不过这里的将官们并不这样认为,说到底聚拢一些财富以后手底下还是有人。
“……几日前,几个指挥使轮番找过杨总兵,朝廷清屯是可以,但是不能这样清,弟兄们冒着风雪在这里守鞑子,到最后一个大子儿捞不着,道理不是这样讲啊。但是没用。杨总兵在陛下还是太子的时候就跟着了,正德二年的时候,军中都说陛下想着办法的要给杨总兵封爵,最后愣是功劳不够。”
“真不知是哪个狗官想出来的馊主意。帮着皇上把捞钱的手伸到边镇,就看着吧,这么整非出事不可。”
说到出事,这个大汉叫长官给踹了一脚。
“要说这话别在俺们左屯卫中说,去其他处说去!”
大汉委屈,“本来也不是我先说的。”
他另外一边的人讲,“赵千户,外面确有这个说法,现在总兵府加派了人手各地在丈量,量到了谁家的地,没人说话就领走,有人说话就问要不要交,这种搞法,怨气很大呀!”
“怨气大又能怎么样?!”
杨尚义虽然不是戚继光那个等级的神将,但他也不是脓包,到任蓟州以后早就开始训练士卒了,他是皇帝跟前儿红人,跟着他混没坏处,身边也有一帮人拱卫着,这些可以称为‘嫡系’的部队这些日子明显认真了不少。
“有宁夏的事在前,你们以为上面都是傻子?都睁大了眼睛瞧呢,这个时候强出头?嫌死的不够快吧?!”
风雪很大,
杨尚义的心思也很重。
总兵府来来往往的人并未因风雪而减少。
下面的人想得很对,这段时间最紧张的不是他们,而是总兵府,圣旨不能违抗,但坏事儿也不能出,不容易啊。
作为总兵的杨尚义如何能够放松?
“怎么样?丈量之事有人阻挠么?”
他的背后,有一个武人单膝跪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