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梦阳说的这些话,太过无私,充满了明朝士大夫对皇帝提要求时的那种熟悉味道——即皇帝应当以天下为公、分文不取,但他们私下里还是田连阡陌。
好在朱厚照不是死脑筋。
士大夫此时是他要联合的对象,尽管味道怪异,但他还是没有要追究李梦阳的打算。
只是李梦阳讲得话太过惊骇世俗,什么叫不以一家而当万家?
厚养宗藩毕竟是太祖皇帝时就定下的规矩。
即便要改,也不能那么彻底的改。
大臣们心惊胆战的听完,朱厚照更没有打断李梦阳,只是待他说完之后,皇帝自己站了起来,径直离开了。
“退朝!”尤址适时大喊。
“陛下!”李梦阳仍然不放弃,高声喊道:“微臣乃是为祖宗江山所谋,若有一言不当,愿甘领死罪!”
皇帝都走了,他这么喊其实也没有用了。
王鏊走了过去,“起来吧,陛下没有因此而动怒,已经是格外开恩了。”
另外一边,杨一清的身旁聚集了不少人。
此番他在皇帝面前推荐李梦阳,令李梦阳不仅能够保命,还能够以钦差身份办理湖广事宜,只此一条,杨一清在士子心中的地位那就不一样了。
而且皇帝也采纳了他的意见。
这个内阁首揆,真是稳当的很。
王炳是能领悟到这一点的,他跟着杨廷和追上去,“杨阁老,陛下这突然离开是什么意思?李梦阳说的话是可行,还是不可行?”
“先回内阁值房。”杨一清沉声说道。
冬天的风很大,吹得那一撮花白的胡子上满是冰渣。
入了房间,升起火盆,才有一丝暖意。
杨一清蹲下来捡了根小木棍在火盆里拨来拨去,“陛下没有惩治李梦阳,说明这件事还是契合了圣意。但最后忽然离开,想必是因为李梦阳说的法子不好。这样……”
火苗扑腾扑腾,起起落落,杨一清的眉头也缓缓舒展,“这样才能解释陛下的行为。”
“不错,便是没有否定,也不能肯定。没有否定是因为圣意如此,没有肯定是不好肯定。”杨廷和一点就通,一下子便说了出来。
王炳表情则更加的深沉,“近来京中的事,怕也不是偶然……”
这种话就不好瞎接了。
即便怀疑皇帝,但是没有真凭实据也不能乱说。再说就是说对了也没有意义,又能怎样呢?
恰在此时,大门吱呀一声,原来是王鏊回来了。
“那个李天赐竟还不愿出宫,费了一番口舌才劝得动。”
杨廷和道:“此人是个忠臣,但是操之过急。依我看,怎么样也要过了年。过了年还有大朝会,这么大的事情,左右不急这一两个月,等大朝会时再议也是可以的。而且,也要给天下宗藩一点儿反应的时间。”
“阁老。”王鏊冲着杨一清去,“宗藩之事到这个地步,陛下已是不得不为,但有些话陛下不好说,李梦阳又说不对,咱们得替陛下说出来啊。”
其余人一听王鏊这意思,也知道这家伙和他们想一块去了。
杨一清则叹气,“话是这样讲,但陛下所谋之事亘古未有,先代哪个帝王做过类似的事?况且涉及皇亲显贵,是重是轻、极难把握。便是如盲人针灸,还要一针下去正中穴位,这样的点穴功夫,实在难啊。”
“是这个理,所以应当找个人来点,我们几人点错了,陛下总归难办。”
“严……严嵩如何?”王炳忽然想到李梦阳的死对头。
“严嵩?”杨廷和有些诧异,“他与李梦阳所谋正好相反呐。”
“介夫,你还不明白吗?严嵩这个人什么时候违逆过陛下的圣意?再说了,陛下如今摆明了要处理宗藩,局势如此明显,他严嵩还能不知道如何做?”
嘭。
杨一清手中的小木棍掉入了火盆中,溅起了不少火星。
“派个人去,把严嵩找来。”
……
……
朱厚照回到后宫抱女儿去了。
其实李梦阳说不中要害他不责怪,毕竟这种千古难题非要一个受当代局限的人一下子说得又精准又恰到好处,实在不容易。
但他也不是故意要打李梦阳的脸,那个时候退朝是唯一的选择。
再有,此事的确涉及太广,不能操之过急,眼下又到年关,春节之时,亲友团聚,皇室却在向自己人动手,实在不合适。
政治上的事情,有时候还是要照顾一下这种情绪。他本人是不在乎这个节那个节的,但是天下人都在乎。
反正不着急,大明天下除了京官,还有地方官呢。
本身清屯之事也在推进之中,两样事情同时推得太狠,还是不够稳当,尽管他也想不出哪个宗藩有实力再来一次靖难之役。
抱了会儿女儿,又回过去批几分奏疏。
“严嵩,在做什么?”低头时,他问边上的尤址。
“回陛下的话,严所正这几日见了几次惠盐记的那个东家,其余时候都在拍卖所官堂坐着。”
“喔,是了,惠盐记的那个事情,得提醒拍卖所来和朕禀报一次。严惟中办事虽然稳妥,令朕放心,不过总归还是要知道一些。这你记住。”
“是,奴婢谨记。”
“今日百官下去以后有什么反应么?”
尤址带着点笑容,“杨阁老和李梦阳都赚了个大的,他们两边都挺热闹。”
皇帝此时要士子之心,杨一清作为内阁首揆能有这样的威望倒也是好事。
“知道了。”
申时(3点到5点)初刻。
侍从室递了话,威宁伯府王芷求见。
这可不是经常入宫的人。
“宣。”
上午的事情王芷也听闻了,但她一介女流,轮不到她操心这种事情,况且皇帝如果确实需要她,也会讲得,她是为另外一件事情而来。
“芷儿难得入宫,怕是又遇到什么难事了吧?”朱厚照站起身,也抻抻腰,“叫朕猜猜,是不是威宁伯的差事不好干?”
“什么心思都瞒不过陛下,我二哥正在家发愁呢。”
“愁点儿好,不愁不知道长大。”朱厚照觉得他那个是小事,眼下他手中有一件事才是大事,刚刚锦衣卫递来的。
“芷儿,你应知道朝廷在八镇清理军屯一事对吧?”
容颜清丽的姑娘点头,“已有听闻。”
“有个问题啊,宁夏清屯,出了反王之事,因祸得福说起来有些不对,不过确实通过平叛清除了一些军中将官,杀了一批、震慑了一批,如此才有宁夏功成。可其余八镇却没有,蓟州镇的兵痞……对朝廷的施策意见很大。你可有好办法?”
王芷听完似乎就已明白,她嘴唇轻启,“陛下,本来这件事,就应该配合将校调动方可做成。”
“如何调动?”
“朝廷不是在经营河套么?河套正是缺人之时,八镇与河套都是朝廷兵马,既然如此,为什么不将这些人调入河套呢?河套不要人了,也可将东边的调到西边,西边的调到东边,调令一到,即刻出发,即便有人要谋划什么,那也做不成了。”
朱厚照觉得此法可行,“朕马上宣兵部和都督府的人进宫。不仅调人,朕还给他们升官儿,稳住了大部分人,剩余的也不足为虑。”
王芷浅浅一笑,“陛下思虑得周全,比我更周全。”
朱厚照其实已经看出来了,“你那是留着话让朕说的吧?”
姑娘笑而不语,这其实也是她聪明的地方了。
她只说:“陛下要做,最好要快,晚了便没有意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