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天殿里陷入了绝对的安静,除了龙涎香还在焚,便是呼吸声都轻了不少。
很多年了,真的已经很多年没有人敢在皇帝呵斥了‘放肆’以后,仍然顶牛上奏的臣子。
如果不算先前的闵珪、张敷华等这类重臣,朝中三品以下官员之中,李梦阳更是数年来的头一个。
因为朱厚照了解他们,他们也了解朱厚照,这个天子不喜欢文臣逼着他做事,说句大不敬的话:智足拒谏、文足饰非。
不过作为主人公的李梦阳却没有面露惧色,他只觉得宗藩之困必须得解,若非有这份公心,他今日本有更好的选择。
这一点在场的人也都明白。
所以才说不愧为李梦阳。
也不知过了多久,龙椅上的皇帝忽然出声。
“看来,我大明朝的文脉还在,并没有断绝。”
言语之中并无怒意,其他一些大臣也卸下心中的紧张。
“陛下。”杨一清说道:“李梦阳此人出言狂悖,不过微臣觉其所言并非全无道理,天下宗藩日多,但钱粮却是个定数。有些地方已经不堪重负,百姓流离失所,陛下可还记得湖广巡抚谢于乔连上的那几封请粮疏?”
“记得。湖广本是天下粮仓,现如今却连年缺粮,实在是怪事。”
湖广的事,杨一清已经筹谋很久了。
“陛下,老臣想由内阁派一干员,清查湖广缺粮之事,还明白于天下。”
皇帝问:“查湖广,与李梦阳所奏之事有关吗?”
“有关!”
“怎么个有关吗?”
杨阁老掷地有声,“湖广封藩最多!”
就这简单的一问一答,看似容易,但能说出来却比登天还难。现在李梦阳把这座山给翻过去了。
前人种树后人乘凉,好些人立马就知道该怎么说了。
王炳也急不可耐,言道:“除了湖广,还有河南,不是说河南诸王违反朝廷法度,实在是宗禄负担太重,臣居内阁,也曾听闻河南留存米粮已不足宗藩俸禄之事,中原之地尚且如此,甘肃这等边疆荒地会出这样的事也就不足为奇了。”
朱厚照还在继续听他们说着。
与此同时,离开了不少时间的韩文也领着自己的两个侍郎低头快步走了进来。
“算出来了?”
“回陛下的话,大致可以框出个数了。老臣部务不熟,请陛下治罪。”
朱厚照略过废话不提,直接问到:“多少?”
“朝廷每年需支出宗禄260余万石,至于宗禄欠发,自成、弘年间以来,已呈愈演愈烈之势,能发足响者,除非先帝所宠之亲王,剩余大部分皆不足数。”
“那么若要将天下宗藩俸禄全部补齐呢?需要多少?”
“因时间短促,臣来不及细细盘查,不过大致估下来仍需100万石税粮。”
“户部现在有么?”
“有。时近年关,户部存余不多,还剩一百三十余万石储粮。”
不要小看这个数字,能够结余而不是亏空,这已经是了不起的成就了。
主要是这两年海贸帮了大忙。
而且正德三年、四年连续两年不打仗,财政状况确实大为改善。
不过这笔钱送出去,那就真的是国库跑老鼠了。
朱厚照发出一声叹息,“朝廷总是欠人钱,这怕也是不好啊……”
“陛下!!”韩文侧身之后,户部侍郎温廷新急奏,“湖广之地流民问题并未解决,且旬月以前,山东、陕西都报了旱灾,照例,陛下是要拨粮赈灾的,时近年关,朝廷也该再发一笔官俸。照此看来,朝廷总归是要欠人钱。无非是选择欠宗藩的钱,还是欠灾民的钱。”
这家伙,倒是挺会攻心。
许久未出声的王鏊笑着说:“臣自小便听闻一句话,自古以来,昏君搜刮天下财富所以总是不缺钱,明君藏富于百姓,所以总是缺钱,陛下此时之烦恼,乃是明君之烦恼。臣要为天下苍生谢陛下爱民之心、爱民之举!”
王炳直翻嘴皮子,妈的,装得那么清高,拍起马屁来比咱还肉麻、还恶心。
“……此为其一。其二,朝廷的银子不够花,无非开源节流两个路子。开源之策,一为开海、一为清屯,此二项俱已在做了。关键在节流。老臣相信,陛下和在座诸位都被刚刚宗藩数量所震惊,更为震惊的是,百年之后,宗禄又该是多少?从何处出?
如今君明臣贤,天下万象更新,宗禄仍能负担,便是补上所亏欠的,咬咬牙也能过了这个年。然而古语有云,不谋万世者,不足谋一时;不谋全局者,不足谋一域。陛下既为继往开来之君,应当为我大明之万世而谋!”
“杨阁老、王阁老以及各位臣工的意思,朕已经听明白了。就是这宗禄,朝廷总有一天会负担不起!啊……”皇帝掐着腰,摇着头自嘲般的笑道,“不要说总有一天了,就是今天朕也还是欠着不少亲戚的钱呢。但这日子总得往下过啊,这样吧,杨阁老。”
“老臣在。”
“湖广的事,由你来负责,湖广的确多封宗藩,但要说到今日这般地步,似乎也不至于。派人去瞧瞧,要派得力的人。”
杨一清心思一动,“陛下,眼前岂非正好有一人?”
李梦阳身子一紧,这就,时来运转了么?
朱厚照略作思量,心中想着阁老到底还是阁老。
李梦阳确实非常合适,因为经此一‘役’,李梦阳名声大噪,以他在士子中的名望,他是最不可能与藩王媾和的,他现在估摸着就是死也不会不顾自己的名声。
湖广的那些藩王要狩猎他,也最为不易。
对于朱厚照来说,任用李梦阳也能赢得士子之心。毕竟手伸向宗藩的时候,士大夫的心最好还是挽留一下。
“李梦阳,你可愿往?”
“臣,谨遵圣旨!”
“好。”朱厚照心中舒畅,毕竟能给这堆王爷添些堵,也是不错的事,不管怎么说都能敲出点土地钱粮出来。
当然,他不会像朱允炆削藩那样搞,他更不想大肆捕杀天下宗藩,那样是毁坏自己的根基,他只是想少出钱,所以有些话还要李梦阳私下里嘱咐下,此时这个场合人还是太多,不太合适。
按下心中这些想法,朱厚照继续说道:“再说回王先生刚刚提到那一点,要为万世谋。祖宗把江山交到朕的手中,朕不能眼睁睁看着它百年之后难以为继而无动于衷,宗禄的事得有个说法。三千人朝廷还供得起,但,这样下去确实有三万人、十万人的时候。这一点若是要解决,你们应当以为如何解决?”
其实众臣心中都有自己的想法,朱厚照要做的就是把它们勾出来!
于是直接问:“李梦阳,你过去官位不显,但也应当知道朕的规矩,提出一个问题,就要有一个办法的。你以为呢?”
李梦阳不经意间已握紧拳头。
阳光从门口而入,在大殿之内形成一道四方形的光亮框框,他跪在光影交接之间,身旁两侧朝官俱在,抬头便是当今天下的九五之尊。
随着皇帝这句话的问出,仿佛所有的光线都落在他的身上。
缓缓的、缓缓的……只见他双手按地,给皇帝叩了头,那‘嘭’的一声,似乎敲击在所有人的心头。
“微臣,斗胆!陛下不应以一家而当万家,而应以天下苍生为子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