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德四年十月。
少府令顾佐亲自督查了淮安府到扬州府的修路工程以后回京。
现如今朝中最大的事情是宁夏清屯,但似乎很多人都忽略了,其实朝廷在今年开始分两期共投入八百万两白银修筑南北直隶之间的官道,
两地之间原本也有官道,但那些大多都是无人修缮管理的土路,路况实在堪忧。
这次朝廷意在修筑一种路面更加平整、且更为坚硬的道路,所以才需要那么的银子。
“黄熟土?那是什么?”
“回皇上的话,便是一种石灰、黄土和沙子的混合物。石灰一分入河沙,黄土用两分,随后配糯米、羊桃藤汁和匀,再以四方边竹固定形状,烧制以后极为坚固。”
朱厚照问道:“下了雨会成烂泥么?”
“不会的。微臣查阅《左传》,宋文公的陵墓便是由黄土和石灰烧制。自汉代后,因黄熟土坚固还会用来建造房屋,一场雨是塌不了的。”
朱厚照很小的时候,他见过那种泥土建的房子。
其实当时太小,没有想过泥土沾了水一旦软化,房子倒了怎么办。
他也懒得去管,古人也很有智慧,秦代就有砖了,而且制得还很好。
另外用砖石铺路也是个选择,古人也用过这个办法。
“有点儿意思。”朱厚照对顾佐说:“造路材料好的工程队,适当给些奖励。”
“是,微臣遵旨。”
“等少府修好了这条路,朕先来走一走。”
顾佐不知如何接,“陛下,这……”
“偶尔出宫一次,还是需要的。当然,这是后面的事了,再说吧。”
“是。”
先前因为淮安府的事情,顾佐叫皇帝给训斥了一顿,回家反思之后重新出山,第一站便去了淮安府,就是把改过自新的态度先展现出来。
少府内部也进行了一番整顿,尤其是工程清吏司,最初的少府郎中祝卫春等人全部被抓了起来。
这个机构,再花心思在用人之上,也容易形成贪腐,朱厚照已经让锦衣卫安插人手在其中。
这个事情,也只有顾佐知道,毕竟他更方便任命少府内部的官员。
朱厚照也没有一直生顾佐的气,有些事不是他的错,至少他本身还是一个很用心的官员。
“有一件事,朕先抛出个引子,你可以去想想。”
“是,请陛下吩咐。”
“便是这修路的事,这些工程花费甚多,若是不能形成‘回头钱’,往后就是朕有心再做,实际上也难以为继。”
顾佐心领神会,“微臣也想过这一类事。粗略的也想到两个办法。”
“喔?说来听听。”
“其一便是依托这些修筑好的官道收些银两,不必很多。不过此法一旦使用不当,极易造成恶劣的影响。”
朱厚照皱上眉头,“你的意思是,做事的吏员会吃拿卡要,层层盘剥。”
“陛下圣明。”
这种事情不难想,即便在电子支付的后世,还有一些地方的人员擅自设卡收钱。
放在古代,那还不是猛收钱。
“另外一个办法呢?”
“臣听闻陛下在清理军屯,往后籽粒数必定大幅度增长,所以……是不是可以改折色为本色?”
所谓本色,就是实物,如粮食。折色就是将这些实物折成现银。
这是社会自然发展的普遍规律,因为使用货币这个一般等价物,就是比实物交易更加方便。旁的不提,几百吨的货物,怎么来回来的运输?
朱厚照摇头,“往回改是不好的,还是要用银两。”
一般来说,古代的朝廷在治国的时候,老是手里有什么、改成哪样方便就怎么搞,因为权力没有限制,永远就是考虑自己。
大明在这个方面尤其如此,后来张居正改革,原先的粮税全部转为收现银,还好隆庆开关以后,海外流入了天量的白银,不然老百姓上哪儿去找足够的银子?实际上就算如此,也使得部分地区的百姓倾家荡产。
小农社会不是商品社会,商业交易在几个大城市是充分的,但在偏远地区则不足,朝廷改为收白银以后,老百姓每年交税还得把粮食或是一些土货去换银子。
这哪里是容易的,现在人走路走个五公里都受不了,古时候简单出趟门在道路条件不好的情况下更是要十几二十天,而且还有那么多的粮食,用什么拉?马?驴?这种东西可不是家家都有的。
所以其实加重了不少负担。
但是一条鞭法确实有其好处,全部折成银两收税以后,对于朝廷来说是方便不少的,效率也大大提高。
朱厚照本身也有意推动社会经济的货币化。
大明开海以后,货币化也是不得不走的一条道路,因为每年流入的白银以上千万两计,在现阶段大大缓解了社会上的银荒,促进了经济进一步活跃,这是不能放弃的。再到后面还涉及一些货币和金融改革,所以他不会如此短视。
“考虑考虑第一个办法吧。籽粒数究竟增长多少还不知道呢。”
顾佐有些期待,“臣听闻宁夏清屯颇有进展。”
朱厚照指着手边的一些奏疏,“湖广的谢于乔(谢迁),来了三道疏,除了向朕要粮,就是要朕免除赋税。都知道朝廷多了礼卿你这个财主,他们不好意思向你开口,便只能和朕说了。”
“湖广荆襄一带,流民成片,于乔公不忍百姓流离失所,这也是靠陛下所用得人。”
顾佐知道皇帝并不是真正的抱怨,实际上,只要朝廷还有余力,这些要求都会满足的。当初刘、李、谢三位都是清流名臣,皇帝费了不少心思才把他们派往地方,现在看来成效不错。
两人正在交谈间,刘瑾从外面进来,他低着脑袋走到皇帝身边,凑近轻说了几句。
顾佐则看向他处。
“东西呢?拿来朕看。”
刘瑾从袖口里掏出一片薄薄的纸。
这是东厂来的消息。
宁夏清屯事情闹到今天这个地步,不仅锦衣卫去了,东厂也去了,为的就是让他这个皇帝了解到最真实的情况。
扫了一眼纸片儿之后,朱厚照不禁皱起了眉头。
“陛下……”顾佐不敢多问,尝试着说,“可是出了什么事情?”
“没事。礼卿,今日就先到这里,朕有些乏了,改日你再递条子入宫,咱们再谈。”
“是。”顾佐不好多讲,只能听话的离开。
人走之后,朱厚照叹气一声,他已经再三嘱咐,后宫中人不要掺和进外朝的事情中来,但似乎也难以避免。
大约过了半个时辰,侍从室靳贵来报,说礼部尚书王华求见。
“宣。”
王华在今年中入京任礼部尚书,已经六十四的王华在这个年头也算是老人了,他胡子已花白,脸上的褶皱极深,尤其是那个眼袋,鼓得厉害。
“老臣,参见陛下。”
“赐座。”
“谢陛下。”
“王尚书,这个时间你入宫见朕是有何事?”
王华双手按着膝盖,屁股轻轻沾了下凳子,“皇上,老臣是来报祥瑞的。”
“祥瑞?什么祥瑞?”
朱厚照:“……”
他本来正烦躁呢,结果给他来这一手。
“王尚书,你有什么话就直说,不必兜圈子。朕难道是那种听不得逆耳之言的君主吗?”
“老臣不敢。”王华立马起身弯腰。
“坐下,有什么就说什么。”
王华特别干脆,“老臣遵旨。”
一旁的刘瑾眼色之中闪过一抹特别眼神,这个老家伙是故意的。
“老臣上奏陛下,乃是因为宁夏镇清屯一事,宁夏前卫与沈淑妃外家……”
朱厚照看他嘟嘟嘟的讲起来一点儿阻滞感都没有,他也渐渐明白过来了。这个王华……本来就有事情上报,只是跟他玩了小小的套路。
“陛下,此事涉及宫中,老臣等不知何以处置,特上奏陛下,请求圣裁。”
皇帝则叹息一声,“王尚书,是朕太过严苛了吗?让你们连将一件事原原本本的告诉朕都不敢?”
“皇上误会了。老臣居于京师,日日能受皇上圣训,自然知道皇上赤诚之心,但远在千里之外的臣子则没有老臣的福分,况且此事非同一般,宁夏一众官员如此谨慎,也是为了陛下着想。”
朱厚照摆摆手,“算了,你们也有你们的难处,朕知道。不过下次还是直接些,你与王守仁也说一声,不管什么事情,他原原本本的告诉朕就可以了,朕哪里会为难他?”
王华感佩莫名,皇帝对自己的儿子可以说是圣恩极重,“老臣代子谢陛下隆恩!那若无其他事,老臣先行告退。”
“告退?你说的这个事情朕还没有回应你呢。”
王华拱手,“陛下说为臣难,但陛下也有陛下的难处,此事应也不急于立即要一个结果。况且,老臣相信陛下。”
“信朕什么?”
“陛下可比古之贤君,这一点老臣深信不疑。”
“唉。”朱厚照是吃软不吃硬,他不怕撒泼打滚的,就怕这种‘通情达理’的,
看着越走越远的老臣背影,他还是开口了,“回来。”
“陛下。”王华转身俯身听旨。
“你去和伯安说,把那一家先控制起来,但是不要伤害他们。所购买的土地是在朝廷已禁令的情况下进行的,所以官府的勘印无效,交易官府也不承认。
这件事情暂时不要声张。若是沈氏一家愿意服软,此事就这样过了,若是不愿意,就把他们先关上半年,半年之后,朕便好办了。”
王华明白指得是什么,过了这段时间,沈淑妃生产就结束了。
遇如此天子,他还有什么理由不全心用命呢?
“吾皇,圣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