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五十章 指肚、驱赶

听了秋云的话,朱厚照午后睡了一会儿。

天气转暖,从窗户漏进来的阳光照在身上暖洋洋的。

朱厚照躺在垫了软毯的竹椅上,光线照得他一半的脸光亮,光暗界线从脸上到身子,从晌午到傍晚,直到听到一丝窸窸窣窣的脚步声,他才悠然转醒。

外面是葵儿大夫来了,她在门口的时候见到的秋云,很轻的问:“陛下醒了么?”

秋云摇摇头,抬手搭着她的胳膊往外去走,“还没。难得陛下睡得那么欢实,再等等吧?”

“秋云!”

说话间,屋里传来声音。

本来还放松的两位姑娘,立马抬脚往里走去。

朱厚照睡得舒坦,但刚醒有些不愿睁眼,捏了捏眉心问:“有什么事么?”

“陛下放心,没人递条子。是葵儿大夫来了。”

打眼一瞧,便是见到边上高了秋云一头高的姑娘。

这个年头、这个环境,身高腿长似葵儿这样的确实是少。

“民女,来给陛下号脉。”

朱厚照很配合的翻转手掌,“只是转季之时贪凉,应当没什么,睡一觉过后便觉得舒坦多了。”

大夫不会听生病的人乱讲,葵儿还是很认真的搭脉凝神。再瞧了一眼面色已复红润的皇帝,这才放下心来,“陛下怕热,但最好不要贪凉。风寒之气入体总是不好。也是陛下青春盛年,换了旁人怕是好得不会那么快。”

“这事儿怪我。”秋云长舒一口气,“这天刚转暖,就让陛下退了许多衣裳。”

“没事就好。干嘛抢着领罪?去看看有什么吃的,若是有的话,来一碗热热的羊肉汤。”

身体一好转,这胃口就有了。

“好。奴婢这便去传膳。”

葵儿几番与皇帝接触,即便是如今这般单独相处也不会觉得尴尬,她心思还在皇帝身体上,“看陛下久睡乍醒,要不让民女为陛下松一松神?”

“好。”

于是姑娘走到他的身后,伸出细白修长的手指,在脖子间是捏,在下巴上是揉,到后小脑是轻按,到底是学过,每一处穴位都显得恰到好处,虽是略酸,但指肚细软温暖,像是能舒缓紧张一样,一下子便让他觉得十分享受。

“永寿宫里的那两位,一双手从春到冬总是冰凉冰凉,葵儿大夫是使了什么法子,手上暖得很。”

“那是肝气郁结、气血虚亏所致,民女已给两位贵人开了方子,不过调理尚需时日,过段时间陛下再看,便应当不会了。”

“知道了。倒是辛苦了葵儿姑娘,母后一句话,你便只能一直待在宫里。”

“陛下哪里的话,能伺候两位贵人,是民女与师姐的福气。”

朱厚照略作停顿,因为太舒服了,他在慢慢的感受。

“若是累了便告诉朕。”

葵儿没想到皇帝还顾及到这一茬,“不累的,不费劲儿。”

……

……

皇帝在这边潇洒,宫外可是有些乱了套。

圣旨已下,侍从室、司礼监和锦衣卫要一起探查不可分之庄田,并要庄田主人言明田产的来龙去脉。

这是一石激起了万层浪。

尽管朱厚照不会骤掀大案,也以侍从室为最先,便是觉得若碰到真是属于正常交易买卖,各种凭证全都齐全的,也不要误伤了人家,毕竟完全的均田只是一种理想,人与人的能力大小有差异,有些人家家产就是越做越大。

不过在根本谈不上有有效的法律制度、且官民天生不平等的社会环境之下,实际上不属于正规买卖的田产兼并极多。

这边动了人手去查,出了京师、到了宛平县县衙那便走不动了,一个县的情况岂是那么容易理清?

“桩桩件件这么多事情,不是每件事都说得清楚,也不是没亩田都来得及说清楚,可事情不能拖着不办,这要怎么办?”锦衣卫的毛语文略急。

但靳贵还是按着他,“毛指挥使不必着急,遇上说得都是漏洞的,自然还请锦衣卫抓人归案。”

说话间,进来一个锦衣卫套在毛语文的耳朵边说了两句,结果惹得毛语文冷笑。

靳贵问:“出了什么事?”

“看来咱们都想的简单了。本来还在担心解释不清楚要怎么办。现在倒好,没人来解释!”

司礼监的马永成不由一怒,“不来?!这可是抗旨!”

老实说,为了这事忽然间就扯旗造反,那也就是说说。即便真有心造反,那也先要花点儿时间囤积些兵器铠甲吧?

可在平常之时,谁家家里要是搜出这么些东西,那就是欲行谋逆,要诛九族。

而且造反是多大的决定,不到万不得已,谁也不会干这种事。

乡野之间更没什么大人物,哪里来得那本事。

相反,今日这小小的宛平来的都是大人物,而且先前就防着这一手,所以锦衣卫、东厂番子有不下千人跟随。

“靳侍从,这不遵旨意要怎么说?!”

此事终难善了。

靳贵久伴皇帝,他最是知道这件事皇帝要办到什么程度,“着人宣读圣旨,若是不遵,撞门拿人!”

话音一落,数道身影飞步而去。

这里多少也算是天子脚下,圣旨不管用,那怎么能行?

对于其中的许多人来说,他们也不是要抗旨,只不过自家买卖田产之事还要向朝廷解释,这也是破天荒头一遭。

当然了,如果没什么问题,解释就解释了,关键这里头有问题,那必然是刀不架脖子就能拖则拖。

倒霉就倒霉的是第一天那几家。

锦衣卫自县衙而出以后,如风如火一般掠过街道,人到马也到。

马上的人威风八面,其身边已经有东厂番子急步向前,从到大红的门边儿,咔咔咔就是一阵敲门,“锦衣卫查案!开门!”

没动静。

毛语文挥挥手,刚要命人读圣旨,结果大门响了。

他一眯眼,里面出来几个身穿绸缎,头戴乌帽之人。

“倒是凑一起了。”

这几人为首,有个面白带些胡须的壮年人,他一身立在前,强装镇定,“我们几家都是这宛平县的乡绅,几代以来都安分守己,今日锦衣卫和东厂是要再掀冤案吗?”

“没有冤案。”

毛语文和靳贵身后走出一个声音软软的书生气官员。靳贵走上前还行了礼,“业青兄,数年未见,别来无恙。”

“沧海桑田,物是人非,我已是远离庙堂的农夫,不敢叫堂堂侍从称兄,但身为百姓也要问一句,今日这样的架势是什么意思?”

“没有其他意思,朝廷想知道知道,各位所有之庄田,是怎么个来历。”

“自然是祖祖辈辈积余而来!”后边儿有个人叫了这么一声。

“可有侵占?”靳贵话出口便抬手,“业青兄看得清楚这般架势,想清楚再回答,否则欺君之罪,非同小可。”

壮年人果然有一丝担忧,想了一下回答,“我家没有。”

这话的意思,就是这里有人有。

“靳侍从,他们听旨而不至,已经形同抗旨,还需要和他们废什么话?”

靳贵暂未说话,“谁家有,只要全数交出,本官便可以向皇上求情,从轻处置。”

后边儿一排五六个人,都没人讲话。

“带走吧。”

靳贵转身。

早年间他也相信所谓的众正盈朝,可即便是那种好时候,也没有触及过这些真正的问题。到底什么叫励精图治?是多批阅几个奏疏,多免去几个遭灾之县的钱粮,这便够了吗?

他在皇帝身边待得越久,就越发现,这世道,肯定他妈的有什么问题。

怎么皇帝节省、多挣的钱也用于民生,可到最后老百姓还是饭都吃不饱?

他也困惑,甚至在所有的书中都找不到答案,所以他想照着现在这个方法试试。

“抓人!”

“靳兄。”先前的那个壮年人急急的喊了一声,情急之下也没想过话合适不合适,反正喊了,“天子真要如此,天下乱矣!”

靳贵背着身,脑袋微微侧着,“天子没想过乱天下,天子只想知道北直隶的百姓到底能不能不用这么苦。有些事捂着不代表就不存在,若没有天子,这样捂下去,天下终归还是乱的。业青兄见识过人,应当明白靳某说得话是什么用意。”

如果这样天下真的乱了,那么终归是无序的世道,而不活在这样的世道,也没什么不好。

“我等无罪,是冤枉的!你们这些奸臣贼子,凭什么抓人!?”

“凭你听旨而不至这一条,我便早就可以抓你了。”毛语文可不会这么温柔,他上前甩了此人一巴掌,“也就是靳侍从,还和你们讲些道理。换了本使,早就让你人头落地了!”

……

……

内阁值房的门槛高的,某个时刻一个黑色的靴子抬起跨过。

李东阳和谢迁同时抬头,“济之先生再不来,可就要愁死我们二人了。”

来人正是身穿圆领红袍的王鏊、王济之。

“两位阁老为何而愁?”

“这还用说?”

王鏊是走了一圈勋贵府上,这才到内阁,他倒显得有几分自信,“李阁老、谢阁老,庄田之事不必忧愁。陛下所说的是不可分之庄田需要向朝廷解释,而且只要解释得清楚即可。”

“那要解释不清呢?”

王鏊袖口里的手指轻点,“解释不清,扔了不要,换成梅记的干股,剩下的不就都是解释得清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