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没能捞着机会见皇帝的梅可甲,终于在诸多大臣轮着见完皇帝之后等来了时机。
他们有着翁婿的关系,但出了后宫,那还是君臣。
在弘治年间,皇帝对于自己老丈人一家非常的大方,包括宪宗皇帝在内,基本都会给他们封个伯或是侯什么的。
到朱厚照这里,他还没什么动作。
不仅是怀笑、怀颜两位贵人,就是夏皇后的父亲,也没能坐上爵位。
主要是朱厚照在有些勋臣眼里还是有些严厉,已经这样了,转过头又对自己人大加赏赐,那实在是有些偏私了。
永寿宫的两个人回到梅府探亲已经回宫,梅可甲也见到了自己那两个女儿。如今肚子已经隆起,随侍的两位医生都说现在状态稳定得很,大约在夏秋之际就要添喜。
这种消息让梅可甲也是分外的欣喜,而且,五百万两海贸的银子交了出去,他去年的担子算是卸下了,在返回浙江之前,都可以好好的放松一下。
皇帝虽然心里头有事情,不过与梅可甲谈不上,只是问了些海贸的事情。
翁婿、君臣相得,闲话也就多了些。朱厚照自己心里的一些隐忧,也会敞开了和他说。
“到海外做生意,会接触些西洋人,而且这两年来看,海贸的金额会呈逐步上升的趋势。这样有个几年,大明就会变得很依赖这笔银两收入了。主要是……市舶之利也确实巨大。所以这太大了,也有它的坏处。”
“陛下是指近来朝中的相争?”
朱厚照笑了,“哪是啊,那顶多算是个小麻烦。朕的意思是,这笔银两的规模太大,大朝廷都很依赖,但我们却无一人真的了解和我们做生意的是什么人,万一他们那边出了事,连累着我们怎么办?梅卿,你就不觉得肩上的责任太重?”
梅可甲不可置否。
他原本是个健康的中年人,这几年过来白发显著的多了。
“食君之禄、忠君之事,臣为陛下效力,已经是梅家几代以来最大的荣耀了。”
“这朕相信,但咱们的船一出海,其实很多就不在你的掌控范围之内了,也不在朕的掌控范围之内。说的直白些,人家知道你这几年都赚得多,仔细的了解了你的底细,然后压价卖你、或者再有其他人眼红咱们这一船一船的银子怎么办?”
梅可甲似乎也有此体会,“还好陛下已经有了先见之名,王参政不是也在训练水师,扩充队伍?”
他说的是王守仁。
但皇帝自己都笑了,“是啊,一年八艘船。反正这是你我君臣之间的闲话,出去不要说。其实朕这心里还是担心着。北边的鞑靼年年犯边,复套的银子还有人争,将来这水师的银子怕是更难有出处。”
其实大明朝上下没有多少人关心这个水师。
虽然花了点银子,但毕竟与整体比起来不多,而且都是从内帑中出,不从国库中出,大臣们也不至于和他这个皇帝过不去到这个程度。
但这样下去是不行的。
这笔银子,太关键了。万一哪一年出点什么事,大明朝就得停摆一年,这一年就只能靠老老实实种地。
换句话说,他这个穿越者搞来搞去又他妈得搞成看洋人脸色了。
再有,现在他还在还好,后世之君的海洋政策还不知道搞成什么模样呢。
“……既是说到此处,还有一个情况,微臣……想同陛下禀报。”
朱厚照收回飘荡的思绪,说道:“你讲。”
“便是,海贸是否允许宗亲勋臣参与?”
“有人找到你?”皇帝立马便猜到了。
“臣,不敢妄作决断。只是就如陛下所说,海上风高浪急,变幻莫测,万一哪一位亏了银子,臣也难以交代。”
“那他们也要担心的吧?”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朱厚照似乎忽然间想到了什么,呢喃着像是在对梅可甲说,也像是自言自语,“梅卿,你说怎么才能叫他们也能认识到这个风险,并真的担心呢?开海之策又怎么才能世世代代的做下去?”
话到此处,终于有一道亮光在脑海里闪过。
有了,
利益共同体啊!
朱厚照略显激动的站了起来。
梅可甲则有些奇怪的看着皇帝来回这么急急的走了两圈,“陛下……?”
“梅卿说得很对,这么赚钱的事,朝廷就是下再多的严令,也一样禁不住,便是一个私盐,千百年来,哪个朝代真正的禁绝过,可朝廷可不可以不禁?”
水师的队伍不够壮大,上上下下就他一个人担心这点,因为这里的银子都归他啊!
那如果宗亲、勋臣、朝中大臣,都从这里分银子呢?
反正那么多银子说是他这个皇帝的,其实他没给自己花过钱,兜兜转转又拨下去了呀!所以分分也不改变什么。
再有,作为后世人,他当然知道为什么海盗民族在全世界烧杀抢掠,他不是他们喜欢杀人,是做生意有利益在其中!
这和咱们农耕文明不一样。
所以真的要改变大明的‘气质’,让它有动力去积极的参与到大航海时代,银子其实比圣旨更加有用。
“朕明白了!”
朱厚照有些许欣喜,并对梅可甲说:“梅卿,你今日是立了大功!”
梅可甲懵懵的,“臣惶恐,不知臣功在何处?”
这个问题直接被忽略,朱厚照问他:“你原先做生意,有没有那样一种概念,就是……众人根据出力的不同,获得不同的收益?”
梅可甲答得非常顺畅,“陛下说的那个东西,名为万金账。”
“万金账?具体说说。”
“其实也简单,最初臣在陕西行商时,便学过旁人用过这种法子。主要是刚做生意,本钱不够。于是便想着几个朋友一起出资,具体金额记在一个红心布皮的账本里,这便称为万金账,若是亏了钱,那么一起亏,若是赚了钱,就是按当初的比例分割利银,也称为‘破账’。”
朱厚照算是又上了一堂课,心里想着:这么说,明朝时我们就有股份制这个概念。
其实中国人是聪明的,什么纸币、银行、包括这个万金账,初始的一些金融玩法,中国人都想得到。
只不过商业氛围不浓,所以失去了继续发展的动能,于是我们经常感觉,有很多现代东西都能在我们的历史上找到源头。
可最终通常不是我们结出果实。
“陛下是要在海贸之事中,也制一本万金账?”
“不错,你觉得如何?”
“这样一来,朝廷的收益就要被分走了。而且,之所以有万金账,便是因为本钱不足,可眼下梅记并无这样的问题。”
“梅记是不缺银子,可百姓们缺田。”
与其让这帮蛀虫天天压榨老百姓,倒不如把他们的利益转到海外。
到那个时候,估摸着到处都是叫嚣要开海的人,
万一哪个海外国家对我们做出些‘不友好’的举动,影响了我们的海贸利益。那吵着要建设大明水师的,都轮不到他这个皇帝。
吃独食,果然不好。
朱厚照心中定好计策,对左右吩咐,“宣王先生入宫。”
这件事,他得找人商议一番。
正好趁着这个时间,他自己也好好想想。
梅可甲看皇帝坐回御案,便说:“陛下,那微臣这便告退?”
“不,你留下。这件事,最重要的便是你了。”
朱厚照倒不是开玩笑,具体的执行还是要看梅可甲。
又或者……该升升他的官了,否则一个六品的官身怎么去和那些勋贵宗亲协调。
时间过了不久,王鏊迈着步子走进乾清宫。
“微臣参见陛下。”
“免礼,搬凳子给先生。”
朱厚照从御案后面出来,面带笑容,“有个喜讯要和先生分享。”
王鏊看了看梅可甲,下意识的往别的方向去猜,“可是陛下添了皇嗣?不对,应当也没……”
“哈哈哈。”朱厚照忍俊不禁,“朕的岳丈在这儿,倒叫先生误会了。但也与岳丈有些关系,便是他所提的一个叫万金账的东西。”
“臣愚钝,不知这是何物?”
朱厚照自然解释一番。
王鏊一听,也觉得思路开阔了,“陛下的意思,是叫天下宗亲、勋臣、臣子都分食海贸之利。”
“不错。其实朕不许他们分,他们便不分了吗?”
这……王鏊心说,也不要讲得这么直白。
“臣一时倒也没想到哪里不行……”
“朕觉得是不是这样,譬如今年三地市舶收入500万两银子,按照一亩田的市价,不论是谁,愿意拿出多少地,都可以折算成银两,再获得一个比例。明年梅记的盈利,朕与他们一起按比例分。但这并非强制,主要以自愿为主。”
至于田价本身,它上下浮动很大,大致在10两到100两之间,毕竟田也分好坏。
所以如果要有两百多万亩的田,实际上500万这个盘子是不够分的。不过也不必担心,因为是自愿,这些人也不会把家底儿都拿出来折银。
王鏊叹道:“陛下,这是为了百姓在赎田了!”
“也是在先生来之前想的。北直隶庄田之事,查也要查,赎也要赎,恩威并济,双管齐下,这样也总比都寄希望于那八个知府要强。”
王鏊能感受到皇帝的良苦用心,他主动请缨,“臣愿为陛下奔走,先去探探口风。”
朱厚照欣然应允,“好,那就烦先生走一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