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瑾很忙。
朱厚照也不闲,他不顾冬日的寒风走出了乾清宫,到了午门之前坐着。
两列的太监之间是被脱去上衣,跪在地上的毛语文。
“陛下……”太监过来请示,是否可以行刑。
朱厚照皱着眉,一只手搭着椅子边儿,整个人略微的斜坐,另外一只手则挥了挥。
“是!”
随后就是‘嘭’的一声,声音很实。
而毛语文只是闷哼一下,硬硬挺着没有叫出声。
之后棍子起来又落下,连续不断地‘嘭、嘭、嘭’。
毛语文脖颈和脑袋上的青筋由此越发明显,脸上也因此涨红。但他的身形坚挺,死命不愿倒下,哪怕最后棍子之上带血。
这二十军棍,是他自己要求的。
而朱厚照坐到这里来,就是说,他还好主动开口要了这惩罚。
望着棍子上逐渐留下的血,朱厚照说道:“语文,此事与你无关,你却受了此刑,心里是不是有些不服?”
“回陛下,没有!”
“当真没有?”
“绝没有。锦衣卫卫学政所犯之事最为要紧,只是二十军棍,已是陛下格外开恩。”
“穿上衣服吧。”
毛语文不动弹,哪怕再冷他也没动,是边上的太监给他套的。
“再去太医院抓些药,不要留下暗伤。”
毛语文脑袋叩在地上,“臣谢陛下赐药之恩。”
皇帝起身,踏着风回宫去了。
他也不愿意大冬天这么处罚一个自己的心腹之臣,但有些错能原谅,有些错不能。
不能犯的错,只有犯了之后有后果,下次这些人才不会因此而丢命。
如果此时妇人之仁,传达出错误的讯息,最后酿成严重的后果,那么到那个时候反而要挥泪斩马谡。
毛语文的身体也算是壮,按理来说,这样被打过是要休息的。
可他没有。
只是简略清理伤口、涂药之后包扎了一下,他便在北镇抚司召集负责刑事所、治安所和特殊事务所的三个千户、六个副千户以及在京的所有百户。
外界谈之色变的北司主要校官都是这里的人。
为了等到这些人,毛语文一直耗到了晚上。
而即便是晚上,所有人也都不准走,举着火把、冻着寒风,今儿必须把这件事给解决了!
卫学政已被五花大绑,跪在堂屋之前。
毛语文那张脸在跳跃的火光的掩映下显得极为冷漠。
“锦衣卫分属上直亲军二十六卫,且与其他二十五卫更有不同。自你们走进这里的第一天,本使就和你们说过。可有人依旧听不进去!你们告诉本使,何为锦衣卫?!”
“锦衣卫是天子亲军!”
“天子的亲军却要欺君!不要说陛下容不得你,就是我毛语文也容不得你!取刀来!”
卫学政早已吓得面容惨白。
但事情到了这个地步,说什么都无用。
一刀落下,血柱喷涌!
而毛语文看都不看,他背身扭头只有一个侧脸,“北司至我之下,再有欺君者,皆斩!”
“是!”
瞬间吼声如雷。
咣铛一声,毛语文将沾了血的刀扔在地上。
“你们回去以后清查所属各部之员,陛下发现一个卫学政,只会找我。而我发现一个卫学政,也只能找你们。”
卫学政是锦衣卫北镇抚司治安所,调去不夜城治安所的。
所以……
有些话不必多说。
治安所一个千户,两个副千户都自觉上前。
“各打四十军棍!”
管理层级的效力就是这样提升的。
否则上面的人嗓子喊破了,命令却下不去,这种皇权和空的有什么区别。
但一层一层传导,就会让锦衣卫的基层环境变得非常严苛。
可这是锦衣卫,所涉皆为军国大事,半点不能儿戏。
天亮之后,
户部官衙,来了个刑部的客人,
闵珪拍着桌子,怒道:“刘瑾坐着八抬大轿、身处朗朗乾坤,就站在不夜城里义正言辞!一个宦官,倒成了为民伸张正义之人,真乃千古未有之奇事!”
司礼监的手伸到了不夜城。大太监刘瑾摇身一变成了为民请命的人,这不就显得其他人没什么大用?
陈有光是刑部的官员,闵珪听闻以后更是大发雷霆。
这事儿没别的,丢人呐!
刘瑾做的这些事,原本应该是他们来干。
现如今搞成百姓的大敌是他们了。
似闵珪这般重视自己清名的人,如何能不大发雷霆?
倒是坐在一边的顾佐不似之前在宫里的激烈、情绪也平静了很多。
“此事,老夫要递条子入宫。你不争的事,老夫来争!”
闵珪口中的你,就是坐着不讲话的顾佐。
这话讲得有些不给面子,但这个闵尚书就是这个臭脾气,情绪不好的时候甚至要和皇帝顶两句。更遑论顾佐这个后辈。
“朝瑛,你先冷静。”韩文拦了他一下,“事已至此,你现在入宫又有何用?而且,我相信礼卿不会不争,刘瑾是什么人?礼卿即便再云淡风轻,也不会眼看他插手进来。但……争就能有用嘛?皇上要弃得人,谁也保不住,皇上要用的人,谁也拦不住!”
顾佐在回忆皇帝最后说的话。人人都说顾礼卿是宠臣,其实非也,皇帝才是真正的对事不对人。
韩文继续说:“朝瑛,你再想想。锦衣卫乃天子亲军,又如何?陛下有时是会念及些情分,但碰上具体的事情,谁管用便用谁。谁不管用便弃谁。”
闵珪急得眼睛张大,“若长此以往,岂不是满朝幸臣?”
“那,闵尚书想与陛下争什么?”顾佐忽然发问。
“自然是此事不该由司礼监插手!”
“陛下会问,司礼监为何不能插手?”
“礼卿此言何言,宦官干政,乱政之象!”
“陛下会说,本无意要宦官干政,是文官做不好。”
“怎会做不好?我闵珪提着脑袋来干此事,倒要看做不做得好?”
“可事实是,”顾佐提了一口气,加重了几分语气,“文官没有做好。”
闵珪还是不服,“那是何意?都让给宦官来做?”
这样的争论没有结果。
……
而在乾清宫,靳贵趁着刘瑾不在、臣子不在,侍从室也没有其他人的时候,忽然对着皇帝说了些话。
朱厚照有些出乎意料,“你还是第一次,向朕说这些事。”
“臣,不善言辞,大多时候只知去做,不知去说。便是今日,也有不妥之处,若是惹了陛下不快,还请陛下责罚。”
“责罚也不必,身为天子,不能够让身边的人胡乱说,但也不能够让身边的人不敢说。前者太软,后者太暴。尤其是你靳贵,自东宫之时便在朕身边做事,性静言寡,一心事君。朕怎能不信你?
你说盐课之案,司礼监监审朝臣尚能理解。但如今一桩小事也要司礼监去管,朝臣恐会担心阉党做大。甚至到了一种……有事则找司礼监的程度。
朕与你交个底,这些,朕事先并没有想到。”
朱厚照是坐着的,冬天冷,外面不愿意去。于是就盘腿在软塌上,听着风声,批阅奏疏。
靳贵么,没有让他跪,而是弯腰立在一旁。
“陛下睿识英断,英明神武,已是天下所共认。微臣之本意,也并非是想说陛下所虑有缺。”
“无妨。你知道朕为什么没有想到吗?”
靳贵停顿,“请陛下赐教。”
“因为对天子来说,没有外臣与内臣的区别。外臣泛滥要治,内臣泛滥了也要治。至于说忠奸善恶,虽是两极相反之物,但实际上却很难辨认。有些人看似忠,但办不成事,有些人看似奸,但办得成事,你说朕该用忠还是奸?
所以朕当国,不是只看黑白,天地之间也没有纯黑与纯白。黑若管用便用黑,白若管用也用白,反之亦然。由此而产生的影响,那不是朕该考虑的事。”
靳贵心头微震,天子新年十七,讲出来的话却如此老成。
所谓不是朕该考虑的事,其言外之意是说,是他们应该考虑的事!
简单的说,皇帝只需展现自己用人之道,要去研究这个道的是他们!
如果说有人不理解,那皇帝照样不会予以考虑,你可以‘不居庙堂之高,而处江湖之远’。
但是这样一来……
靳贵抿了抿嘴。
“臣只恐奸臣当道。”
朱厚照手中的笔锋停住,这时候才转头,“你也是朕的臣子。你来说,处处照朕的旨意办事,这是逢迎,还是忠诚?屡屡不按照朕的旨意办事,这是忤逆抗上,还是刚正不阿?”
“臣想,这要看具体的事,圣人也说,邦分有道无道。”
“那么有道无道,由谁来界定?”
“自然是天下万民。”
“天下万民?朕一道开海令,百姓有颂之,百官也有谴之,这天下万民的声音是颂还是谴呢?”
“这……”
“所以,有道无道,归根到底还是由你们自己来界定的。但朕做的事对不对,凭什么由你们来界定?”
“微臣……”
朱厚照不与他计较,“你不善言辞,那么便取长补短就好。当然,你今后还是有什么就说什么。今日你的话,朕很喜欢。”
靳贵大受震撼,他自己觉得很唐突刺耳的话,皇帝竟然说他很喜欢。
这是何等气度的帝王。
所以他跪了下来,叩拜道:“吾皇圣明!”
朱厚照则低下头去继续写东西。
其实靳贵的话多少击中了他心中另外的想法,
文官如果不管用,是要用一用宦官的。
而且这件事本身也没什么好说的,毛语文做错了事照样受罚,这和厂卫、文臣之别没有关系。
不多时,东厂那边递来了东西。
朱厚照捻着手指翻开,上面写的是昨夜毛语文如何整顿锦衣卫之事。
略作思量之后,他出声,
“传旨。”
边上伺候的尤址近前躬身。
“升锦衣卫指挥副使毛语文,为指挥使。”
“是!”
尤址心中是很诧异,刚刚罚过,如今又赏,短短一日之内连番变化,这是何用意?
其实是两个目的。其一,不可欺君已经在他的心里了,有这一点,就可以当指挥使。而这个意外的升赏会让这句话毛语文心中更加根深蒂固。
其二,太监上位、酷吏也上位,就是要更清晰的向外庭传达皇帝的意志,因为所有臣子都知道聪明如他,不会无缘无故的做出什么事,更加不是糊涂了、气愤了才支撑厂卫,而是因为他们好用。既然如此,其他的一些聒噪之言,就不必再到宫中来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