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的京师却有一丝肃穆。
一道旨意自宫中而来,三十三人将于秋后问斩!
对于兵部尚书王炳来说,他原先是赞同严惩盐课之案的官员的,但如今又略有改变,其中关键在于他仅是把这件事作为对付司礼监的手段。
等于是事情摆在一边,先把刘瑾弄下来再说。
可惜这三十三颗人头让这件事难度变高了。
因为刘瑾也会感受皇帝的决心,那么他‘敢于放宽’的可能性就会变小。
皇帝所说的‘不敢为天下先’,就是不敢和天下百姓去争。
不敢与百姓争,却敢于处死这三十三人,其中取舍清清楚楚。
原先王炳还试图斗一下两位阁老,可惜皇帝一招‘千里之外’,直接让李、谢二人出京,
再加上这一次……
他都开始怀疑皇帝是不是有未卜先知的能力。
另外前几日两淮转运使邹澄于牢狱中呐喊,说冤枉,似乎疯魔之症一下子好了。知道情况的人明白,他这样不要脸面、把自己当个笑话,就是要和外面准备营救他的人相互配合。
但现在大概也是要戛然而止了。
他的家人被人赶了出来,当初奉上的银子只拿回一半。以往说过的所有的话现在就只剩下三个字:办不了!
天气本就炎热,邹夫人在哭天抢地之中直接晕了过去。
她那十几岁的儿子即便捧着银两也找不到给她瞧病的大夫,
一则,你家相公是朝廷要犯,挣钱不要命啊,我去和你扯上关系。二则,这很快就是寡妇了,相公还是被砍头,寡妇门前的是非倒还好,主要是他妈晦气啊!
人家都说要沾沾气运,你要是中个状元榜眼什么的,那是人见人爱,即便没什么实际利益,说不准也能碰上点儿文曲星的才气。
没办法,最后还是女子医馆收下了邹夫人这个女病人。
反正谈大夫救人为先,她这里不管是罪官、还是高官,不管是平民还是衙内,都是一样的救。
至于路人们口中指指点点的说的那种‘她的相公要被杀头’的话,谈大夫先放在一边。
诊断、开方……
做好了这些,谈大夫才带着辛蕙入宫。
上次皇帝病后,一直带着些咳嗽,她便也向侍从室递条子。
“葵儿,为师与辛蕙尽量早些回来。医馆里面,你照看着些。”
“好。”葵儿姑娘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眼神里大约有些失望,她抿了抿润弹的嘴唇。刚转身回屋里,便见到一个妇人冲着她跪了下来。
葵儿身形修长,只两步便来到她面前,“老夫人不可,快躺下休息!”
“妾身邹卫氏谢过谈大夫救命之恩。”
她大概也是糊涂了。
葵儿一边扶起她一边解释,“邹夫人,我不是谈大夫,谈大夫是我师父,她不在这里。”
邹卫氏不想起身,缘由自然也是有事相求,
“原来是谈大夫的弟子。妾身听闻谈大夫不仅医术高明,而且仁心仁术,更是得到了皇上的称赞。想必谈大夫一定可以见到皇上……”
葵儿知道她走投无路,不过接下来的话不必再说了。
她甚至都知道她要说什么的,毕竟这几年要这么说的人也不少。
“邹夫人,这里是医馆,朝堂上的事我师父不会管、也管不了。你若是还有哪里不适,可以与我说明。但其他的事,请恕我们爱莫能助。”
邹卫氏听完又只能哭出声。
看得葵儿也觉得不是滋味。
但该怎么说呢,当今圣上是什么模样,她也瞧得清楚,若不是那些人自己为非作歹、不遵法度,又何至于有这样的结局?
“娘……”邹卫氏的儿子抱了抱他的娘亲,“你身子不好,还是躺下休息。若是要跪,也是儿子跪,不跪到天子心软,饶了我爹便不起来。”
葵儿一听,这话不对。
“为官一任,却不能造福一方。百姓恶之,陛下惩之,这本是天经地义,你又为何要说是陛下不够心软?”
“我不管!”小孩子哪里讲那么多道理,“我爹是那么好的人,却要狠心杀他,难道我还要说他仁慈吗?”
“你爹当然对你是好。可对他治下的子民却是无穷的害!”葵儿不想再和小孩子无畏的争论,“邹夫人,你还是快些走吧。女子医馆不是内阁,我们师徒也仅仅是个大夫,国家大事是不敢插嘴的!”
邹卫氏的确可怜,
但可怜才是对的。
他们若不可怜,便要有无数人要更可怜。
到了晚间,
辛蕙在房间里挑灯看着什么,
葵儿摸过去,状若无意的问:“师姐,怎么不睡?”
“快了……”辛蕙不抬头,无意识的回说:“师父说陛下的病症并未痊愈,现在不咳是天气不凉,等到秋冬之时受些寒风说不准还会偶尔咳嗽。再有,眼下天气炎热,陛下火气太旺颇受其苦,因而叫我仔细查查有没有既能止咳又清凉解暑的方子。”
“陛下还没好?!”葵儿满是惊讶。
“病去本来就如抽丝,你这丫头干嘛一惊一乍,大晚上的吓我一跳。”
她说完话,继续看书,只不过很快又忽然停住,然后抬头看着葵儿。
“怎……怎么了?”葵儿摸了摸自己的脸,“可是……有什么东西在脸上吗?”
“师妹好像很关心陛下。”
“师姐!”葵儿大羞,“这不能乱说的。师姐当那是谁?”
“是乱说吗?可你今天明明有些魂不守舍。”
“那是我在想其他的事情。”
“什么事情?”
“就是今天师父救的那个老妇人。”葵儿坐了下来,望着窗外的月亮和星空,“我们都知道,陛下励精图治又宽仁爱民,他惩治的是贪官污吏,可这些贪官污吏的家人还到处在说陛下心狠。”
辛蕙有些不在意的说:“你管那些人干嘛。京里近来求情的多了,求出病症或是急火攻心的又不是她一人。也就是师父医者仁心,要是你师姐我,你看我救不救她们。不对,今日那人说了……心狠?”
雷霆雨露俱是君恩,杀你,你也得谢恩。
“就还是个很小的孩子。”
“那以后肯定也不得好下场,教孩子教得便不对。”辛蕙有些嫉恶如仇,“听说从这些贪官家里抄了好些银两出来呢。他们这些人的脏银要是不吐出来,你想想谷姨要怎么活?”
辛蕙说的人名为谷蓉,原先是顺天府大兴县乡下采药人,有些好药材他们会聚一聚,隔上三个月左右就拿来卖给医馆。
因为谈大夫人比较好,从不缺斤少两,普通的百姓都愿意往这里来。
后来她的相公不幸从树上摔下来。灾难由此而始,谷蓉为了给相公看病,花光了家里所有的银钱,可最终那人还是没能活下来。
后来谈大夫看她可怜,便让她在医馆里做些捡药、清理药罐、药渣等洒扫活儿,反正每月也给些例钱就是了。
前段时间,朝廷成立了京师规划司,决意要将京师南城聚集蜗居的百姓给迁走,重新寻一处地方盖房子。
这些本来对这位谷姨没什么吸引力,但她还有一个儿子。一听说新建的几个坊,里面还会建有私塾。这下这位母亲可就急切起来了。
当然,她认识些好人,不需要到那个什么银行里借钱,像辛蕙啊、葵儿啊,医馆里的个人一起掏了些银子借与她。
现在那处平房都铺了瓦了。
虽说是小了些,但是可以住人、儿子可以读书,她本身还可以在医馆里做活儿,大鱼大肉还谈不上么,日子却总可以过下去,等到儿子慢慢长大,说不定也能考个功名之类的。
谈大夫每每谈到这些也常说,官府里多了几个认真做事的好官。
“后天那房子要盖好了,到时我们一起去,谷姨一定很开心……”
辛蕙说了半天,葵儿忽闪忽闪的眼睛里还是忧愁。
因为葵儿所想的不是谁过的好了、坏了。
她是在想,皇帝明明在做好事情,但依然会有人会有这样那样的怨言,也不知皇帝自己听了这些话会作何感想。
“师妹!”
葵儿惊了一下,如柳条的腰肢一抖,“师姐你吓死我了!”
“吓死你?我刚刚说了什么?”辛蕙的眼睛像火眼金睛。
“你说……了什么?”
“我说我们后天去谷姨的新盖好的房子里!我们买点什么好!”辛蕙伸出手指戳了戳她洁白的额头,“我讲了这么多,你一点儿都没听进去!”
“师姐~”葵儿拉了拉她的衣角,随后弯起嘴角说:“我们去天染的成衣店去买两身好些的衣服。”
“给谷姨?”
“谷姨没所谓的。还是给小谢天。谷姨做这么多,不就是为了让小谢天能够在盖好的私塾里读书?到时见了先生,他总不能还像现在这样破衣烂衫,那会失礼的。”
“嗯,有道理。那我去给他买一套文房四宝!”
时间倒是也快的。
反正有人欢喜、也有人忧愁。
京城规划司选的这处地方在正阳门外还要往南一千米的地方,原先这里是比较荒凉,后来官府平整了土地,画好了一处一处的框框留各户盖房子、留好了横平竖直的路,最后竖起一道牌子,上书两个大字:书坊!
虽说这里的房子都偏小,但是名字要起好!
银钱足的人家房子大多起的快,本来也简单,就是朝南一间正房,用的砖瓦,两侧的偏房基本是家家用泥土,都是穷人,能盖一间砖瓦房已经欠了一屁股债了。
之后再围个简易的竹栅栏,这样就是一个家了。
确实很简易,真要说景,那没什么好看的,房子不好看、石板路也没有,对京师充满想象的外乡人打眼一看这些大概会想:这怎么和村里似的?
不过住在里面的谷姨干得欢快,葵儿和辛蕙到的时候,她正在栅栏围好的院落里往地上插木棍。
用处简单,两个木棍一插再用麻绳连接,这样晾衣绳便有了。
其实对她来说,真正的希望不是房子,而是隔了几户人家、那里正在新建的私塾。
那用得是朝廷的银子,聘得是最好的泥瓦匠,木材、石料也是上乘。
石砖铺路、黑瓦掩房,风吹不倒、雨淋不到,好房子!
“私塾似乎还蛮近的……”辛蕙也远眺了一下那正在做工的地方,“看起来应当是个很不错的房子。”
竹栅栏外也有个老妇人,她背着一篓野菜,搭话说:“最好的,便是不用咱们花钱!”
“哈哈哈。”几个女子在夕阳下全都忍不住捧腹。
葵儿则说:“还有好的呢。官府还要在这里建藏书园,那里的书多到看不完,小谢天就更读不完了,哈哈。”
“娘!”一个五六岁的小孩儿不知道他以后只有读书才能再见到这么好看的女孩儿,只顾奔着她的母亲跑过去,“孩儿不要去读书。”
啪!
谷姨狠狠打了一下他屁股,“说什么胡话。你若是不读书,娘便扒了你的皮!”
“是了,不读书便没出息,将来啊,骑不了大马,当不了大官!”
辛蕙和葵儿相互看了眼,都忍不住吐出小香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