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守仁最近在福州官场搞出了不小的动静,他这个临时走马上任的知府手底下一共是10个知县,这段时间以来,这10个人没有一个能得安生的。
反正是隔三差五就被王守仁叫过来,然后手持大明律严令他们必须尽快征收税粮。知县自然可以以各种理由推诿、阳奉阴违,但上司要骂你,这总归是可以的。对骂就是以下犯上了。
王守仁是总督带来的人,真的追究以下犯上起来,只要总督点个头,知县就可以下狱了,不用上奏朝廷。
所以10个知县轮流挨训,
于是乎这帮人每天都是先在心里骂一遍王守仁、然后挤出笑容去知府衙门挨骂。
等到几个人在一起一商量,都会不约而同的呸一句:看你得意到几时,就是要急死你!
又过了几天,其他府、州也都大约听说了这个情况。
“听说那新来的知府,急得都要火烧眉毛了。可长乐县、屏南县、福清县这些地方,没一个真的能收到税粮的。我看他呀,是眉毛胡子一把抓,只知道使蛮力,结果是动静搞得大,效果没几分。”
福州的情况,建宁府孔瑞、延平府鲁孟广其实也是在看,福州要是搞不下来,他们这些府更加困难,完不成任务那就是正常的。
即便总督、布政使怪罪下来,那也有福州在前面挡着。姓王的是你们自己人都征不到粮,说明确实有困难,不是我们这些人不配合。
鲁孟广心情怡然,“这个人我知道的。南京兵部尚书王华之子,弘治十二年刚中了进士,就被贬去贵州当了驿丞,赖其父辈之荫,这才恢复了兵部主事的职位,看起来是年纪不小,其实压根没什么为官经验。想当初我们刚来的时候,遇到明里配合、暗里反对你的知县都会头疼,现在所有人都跟他这么搞,他当然着急了。”
这话说出来,确实很符合逻辑。
过往的经历、现实的表现……完美契合。
所以屋子里氛围还是相对轻松,虽然说他们都是如临大敌,但也不用时时刻刻都搞得很紧绷,遇到好消息还是要笑笑的。
张逸闻算是比较克制的了,他说道:“陛下英断之主,派人前来福建,应当也不是随意简派,此人究竟如何,还是要继续看下去。”
建宁府知府孔瑞则颇为自得,“总之,先这样拖上一段时间。如今夏粮收不起来,一天不急、两天不急、三天总会急。到时候总督也好、布政使也好,他们无法向陛下交代。陛下就会想起之前那么多弹劾丰熙的奏疏。一旦陛下怀疑他们,他们便死期将近。”
这样计划,其实本也没错。
而另外一方面,眼下已经是八月,京师七月发生的事,基本上福建也就会知晓了。
众人说说笑笑之间,
忽然进来一个小厮,小步快走的模样,看起来略有焦急,他摸到张逸闻的身边,凑着耳朵说了一句什么。
孔瑞和鲁孟广都在喝茶,做出不在偷听的模样,而且确实也听不到。
但只听‘夸嚓’一声,张逸闻整个人站起来然后又倒了下去撞到了放在身边的桌椅,呼啦啦的声音不断,引来孔、鲁二人的注意。
等再抬头看张逸闻时,只见他脸色发白,嘴唇颤抖,面带惊恐,而且方寸大乱。
“张老板怎么了?是不是出了什么大事?”
“是王守仁做了什么吗?”鲁孟广呵斥了一下那小厮,“快扶你家老爷起来!张老板,你不要慌神,到底发生了什么你与我们讲!大家一起想想办法。”
“……人。人被抓了!”张逸闻声嘶力竭,仿佛身体里的力量都被抽走一般。
“谁?谁被抓了?”
“京里的人!”
孔、鲁二人对视一眼,京里的人?
京里的人被抓,张逸闻却如此反应……难道是?
“是太仆寺寺丞?!”
张氏的族人张逸天!
这人是个四品官,而且太仆寺在当今圣上的治下实际权力不断增长,里面的官员都在皇帝的视线之内,只要表现的好,前途是不会差的。
就像前任太仆寺卿梁储,现在已经是吏部左侍郎了。
相比起来,孔瑞和鲁孟广这同样的四品官就比太仆寺寺丞差多了。大明两京一十三省,多少知府知州,有几个是皇帝知道名字的。
对于普通人来说,如果家里出了一个在太仆寺任职的官员,那妥妥的可以为家族保驾护航,不会有一点问题。
因为地方官都会考虑此人将来会不会升官这种问题,一旦他摇身一变,成了太仆寺少卿,或者什么侍郎,那就完全不一样了。
张逸闻声泪俱下,“除了是他,还会有谁?!”
孔瑞急问:“可知道是因为什么?如果不是大错,应当可以想办法补救。逸天兄就在太仆寺任职,里面的同僚大多相熟,且他平时待人大方、又讲义气,这个时候过去求的话,也不是没有转机。像是太仆寺卿、少卿这些都是陛下常召见的官员,陛下也信任他们,如果能由他们去求情的话,逸天兄说不定可以转危为安!”
“不错!”鲁孟广也附和,“张老板先不要急,总归是要把问题搞清楚。还有这个消息也要再次确认。太仆寺陛下非常重视,能够选进去的官员也都是才德兼备的,自古明君爱惜人才,逸天兄更是行事稳重,况且是不是真的眼下还不知道呢!”
“这倒也是,这倒也是……”张逸闻连续嘀咕着,刚刚那一瞬间他也确实是慌了神了。
毕竟这个事情太过晴天霹雳,张逸天一旦被抓,那就不是他一个人的事。整个家族都会受其连累。
生意会被其他有官方背景的人抢夺……
他本身也不太可能,再以今天这样一种姿态和堂堂的朝廷知府对话。
说实话,他就是一个商人,不是张逸天,少了官府的背景,他凭什么在这里立足?
张逸闻问身边的小厮,“你再说一遍,消息是怎么讲的?大老爷为什么会被抓起来?!”
那小厮也害怕,哆哆嗦嗦的讲,“咱们的人只说大老爷被抓得很突然,具体因为什么也还是在打听。而较之以往大老爷其实没做什么特别的事,无非就是上了一封弹劾丰熙的奏疏。至于是否准确,小人无法确认,小人就是将咱自己说的话再转述给老爷听。”
张逸闻脸色不轻松,这事儿不像是假的。
传错什么,都不可能传错这种信息。
“这个丰瘸子!”张老板狠狠的敲了一下木桌,“一定是他在陛下那边说了什么。蒙蔽了陛下。他这是公然的报复!一个堂堂的布政使竟然做起了这种事!”
孔、鲁二人听闻也是心惊,“丰瘸子也太不留情面了,即便他是侍从室出来的天子近臣,但行事作风也不该如此霸道,便是一点儿不合他的意,便要将人打死?”
“现如今更是他说什么、陛下信什么。为人臣子,有此盛宠本应当规劝陛下减赋税、款刑罚,他倒好,竟然挟私报复。张氏与其有恩怨,他便报复在京师的逸天兄。可福建和远在京师的逸天兄有什么关系?心胸这般狭小,必是奸佞之辈!”
他们几人这样胡乱喷了几句,但是情绪解决不了问题。
张逸闻想来想去,还是冲孔瑞、鲁孟广拱手,“孔府尊、鲁府尊,族兄被抓之事,还是恳请两位勿要外传。若是能够有帮得上小人的,也恳请两位府尊施以援手,大恩大德,小人没齿难忘。若是有什么需要效劳的,小人也绝不会推辞。”
这话已经很露骨了。
孔、鲁二人自然是摆官架,轻轻唔了一声,“京师中,我也有些同窗。我先书信一封吧。若是能帮得了的,那自然是要拉一把,相互扶持,本是应有之义。张老板,要不今日便先到这里,我们就先不叨扰了。总之,大事不要慌乱。”
他们两个提了这个‘让他慢慢去忙的’借口离开,但实际上已经有一种距离感出来。
不管孔瑞和鲁孟广说得多么义薄云天,张逸天忽然在京师被抓的消息,实在是有些惊人。
因为时机太过凑巧。
这两个人走到外面,还要再演绎一番。
鲁孟广说:“孔兄,依兄弟看,张逸天这回是凶多吉少,要是哪天想要去总督府衙门了,可要记得拉兄弟我一起。”
孔瑞颇为无奈,甩着衣袖说:“山雨欲来的时候,你还要和我互相猜忌?!”
“那这里,你打算怎么办?”鲁孟广努了努嘴巴,示意屋子里面的张氏的。
他们的心思很简单,张氏似乎要出事……大难临头各自飞,这个时候谁去救他?
“先暂时这样,咱们太过分,他交代我们也会很快的。想个法子再说吧。”
张逸闻这边也一样心思复杂。
京里这个时候传出抓人的消息,这是明显的朝廷对张氏有意见。张逸闻笑了笑,他想得太自大了,朝廷怎么会管他一个小小的商人之家?
失去了官府的力量,接下来他会在哪里都吃不开。孔瑞、鲁孟广也不是什么好人,估计心里想着怎么脱身呢。
这个时候,张逸闻想到了布政使衙门、想到了总督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