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厚照知道浙江的情况确实比福建更为特殊。
因为浙江包括南直隶出了很多进士。当地的一些大姓,那是真的很大。比如说阁臣谢迁是浙江余姚人,王阳明本人也是浙江余姚人。
假如这个风波最后刮到朝堂来,那还是朱厚照不太愿意看到的。
不过像谢迁这样的阁老、大学士,人家还没有犯错、家里也没有出事,作为皇帝最好不要以一种‘钓鱼执法’的方式和人谈话。
这很侮辱人。
平白无故的讲出这种话,其实是一种政治信号,就是你对这个重臣不太满意。
说的粗俗些,你要对我做什么直接做,何必再找一个理由?
这也是考验朱厚照政治智慧和技巧的一个问题。
想来想去,朱厚照想到了谢丕。
于是很随意找了时间,去侍从室和四个人简单闲聊。
说的是丰熙。
“日后你们也会有一天,像丰熙这样牧守一方。但是到了那里之后,就会发现当地的官员结成一团,一会儿张员外、一会儿刘员外,那银子都送到你身边人手里了。于是你会发现,一方面,许多的事情你要依赖他们去完成,另一方面,如果你不和他们闹成一团,甚至还要以一些罪名把人家抓起来,那人家就不配合你,你们又当如何?都说说。今日朕正好有时间。”
刘瑾在一旁叹气,皇帝有了时间竟然也是和这帮人闲聊这些……
秋云这些姑娘们可怎么办。
靳贵思索一番后道:“丰前辈刚去福建时,大约遇到的就是这样的局面。从实际情形来看,最初的确寸步难行,微臣虽没有亲眼看到,但想必布政使的话最初很多地方官员也都是听听而已。即便事后真的去纠察那些人干得如何,他们上下沆瀣一气,相互配合,大概也会营造出已经办好的假象。不过经过这一个月,想必应当是能震慑住部分人,有些事应当也可以做得下去了。若是微臣,也会将罔顾圣意的官员上奏朝廷,请求罢免。”
朱厚照点点头,随后看向汪献,“你觉得呢?”
“启奏陛下。若是微臣,微臣会先以了解当地情况为主,微臣觉得不管是哪里的官场,总归不是铁板一块,人以利聚,说到底不过就是一群乌合之众。所以微臣首要做的,就是找到那些愿意依附于微臣之人,随后寻找那些阳奉阴违之徒的罪证,务必要做到一击致命。”
“也是很好的办法。严嵩,你呢?”
严嵩想了想,“假若是微臣,微臣会想,陛下要的是什么。如果陛下是要微臣查办当地官员,微臣自会紧追不舍。若是陛下是要微臣安抚地方,那么微臣会以遏阻他们乱民、害民之举为先,还百姓一条活路。”
朱厚照忍不住眼皮子一跳,严阁老到底是严阁老,知道抓住最关键的方向性问题。
“谢以中?”
谢丕也是君子模样,拱手说:“那局面之下,若是微臣,微臣自当恩威并施,愿意听朝廷号令的,以礼相待,不愿意的,上奏朝廷,革职罢免!再者,也可以晓谕利害,只要讲清讲明,又有朝廷天威,何人还敢违逆?”
朱厚照笑了笑。
这个话是说的都对,做起来都错。
什么叫不愿意听朝廷号令的?
谁会不听?
又不是要造反,肯定是谁都听。
“行,你们都说得很好。近来,福建官场大乱,便是惹得江西、广东都有奏疏参奏丰熙,如果朕糊涂一点,或是疑心重一点,想必丰熙是坐不下去那个位置了。那么朝廷要做的事,实际上也就停了。”
“而尽管朕支持丰熙,你们从字里行间应该也瞧得出,丰熙担得干系极大,其实非常不易。碰着一个地方宗族有在京里为官的,还要上疏参他,地方的官员体会不到圣意,又威风惯了,朕还可以理解。但朕最不想看到的,就是离朕很近的一些大臣们有一天也为了家里那点事来和朕闹脾气。”
“开海是利国利民的大策,不管是谁,朕都希望能够从大局考虑。你们也都在朝廷为官,朕什么时候就让你们吃糠咽菜,或者把家里地窖里的那些银子都挖出来给朕了?”
这话说的四人脸色一顿惊吓,立即跪下来说没那回事。
“千里家书只为墙,让他三尺又何妨;万里长城今犹在,不见当年秦始皇。谢以中,你是状元,德才俱佳,就你来吧,以侍从室的名义写一篇文章。号召一下大明的官员,不要把家乡几亩田地的利益争端带到朝堂上来。”
谢丕不疑有他,老老实实的回礼,“是,微臣谨遵陛下旨意。”
这种软绵绵的号召象征意义大于实际意义。
不过这世上,没有真正的好办法与坏办法,办法都是要看对谁用。
低品级的官员视野窄,不知道伴君如伴虎,所以不见棺材不掉泪。高品级的官员知道皇帝的意思,而且还爱惜羽毛,那便不一样。
尤其谢阁老,也是爱惜羽毛的人。
谢丕回到家中润色文章,活儿只干到一半,谢阁老就知道有些话是对他讲的了。
看起来,皇帝是指最近那些出身地方宗族而上疏的官员,但其中大部分都是低品级的官员,皇帝怎么会将那些人放在眼里,说来说去还是他。
因为阁臣有引领性作用。
如果皇帝饶过阁臣,那就不好惩罚其他人,如果不饶过阁臣……
谢迁摸着胡子想明白了,皇帝政治智慧极高,权术运用在此处,其实是在提醒他。
第二日,谢阁老便递条子入宫请罪去了。
朱厚照坐在大大的龙椅上,谢迁能来就代表他还没老到那个程度,还能上牌桌。
“朕让你的儿子写那个倡议,是对所有官员说的,不独针对谢阁老。不过也只有谢阁老入宫请罪,阁臣之风范,还是与其他人不一样。”
朱厚照走过去,亲自将其扶了起来,“有些官员想蒙朕,明明是害怕朝廷的做法伤害了自家的生意,却非要以大义的名分,来攻讦朕派下去的臣子。要么是恃宠而骄、嚣张跋扈,要么是不知廉耻逢迎圣意,谢阁老,这种话看得多了,朕心里会憋屈的。”
“陛下,大明自先帝御极而至陛下,朝堂多清廉君子,官场为之一清,臣相信许多官员进疏,也不独是为了自己,大部分人还是为朝廷着想的。”
朱厚照不知道该怎么讲。
他回身去御案上拿了两份东西给他看,一份是太仆寺寺丞张逸天上的奏疏,一份是丰熙在福建查明的情况。
“张氏宗族自身在福州府、延平府、建宁府置田数千亩,做着茶叶、瓷器的走私生意,而且还有布匹、酒楼等多处产业,张家的公子一出手就是几百两。张逸天在京师的宅院朕去让人查了,大是不大,里面古玩字画一样不少。结果这样一个人要在奏疏上写‘劳弊之事,诚不可施于百姓’。他自己知不知道自家雇了多少佃户、每季抽人家几成的收成?!再有,他一开口就是福建八山一水一田,可他自家呢?”
谢迁翻来翻去多少也有些尴尬,还好皇帝没有问他谢氏在浙江买了多少田地。
今日这话,说是说的张逸天。但其实指得是他。
“来人呐。”
刘瑾躬身走了过来。
朱厚照面无表情,“去太仆寺,将此人拿下,交刑部议处。若是有其宗族在地方为恶的罪证,报到朕的御前。”
“是。”
“谢阁老。正好你来了。张逸天的案子你不必管,一个四品的小官而已。但锦衣卫最近又查出江西鄱阳淮王不知悔改,大肆敛财,并且与地方官内外勾连……哎,朕有的时候真是不明白,甚至会想是不是朕亏待了他们谁,怎么都要这样毫无底线的贪银子呢?”
朱厚照指了一下边上一个小太监,“去内阁将李阁老叫来。”
李东阳和谢迁对于藩王是无感的,如果这个藩王真的做出什么不法的事情,该怎么办就怎么办。
在文人的视角之下,这是明君的一种表现。像弘治皇帝包庇皇后的那两个弟弟,其实是会被他们批评的。
当年刘大夏不是还和弘治皇帝酸嘛,说事属朝廷外官,全都批准。稍稍涉及权贵,又令讨论核实。臣等很愚蠢,不知为什么?
弘治十七年处罚淮王,其实最大的阻力也是弘治皇帝,等到皇帝真的点头,当时还是太子的朱厚照这边下令,那边文臣就欢呼了。
所以李东阳今日来听其实还有些奇怪,这事儿有什么好讨论的?
去年是贬为庶人,今年如果属实,那也还贬为庶人好了呀。
反正皇帝只要不把自家亲属杀掉,他们一般不会轻易反对。因为在讲究亲亲之道的环境下,除非造反,否则因为贪一些银子就把王爷杀了,还是比较残忍的。甚至于贪污对于文臣来说,他们都觉得罪不致死。
于是乎讨论……其实也没啥好讨论的。
但谢迁一直心里犯嘀咕,回去的路上,李东阳还问他:“于乔为何一脸心思?”
“陛下杀鸡儆猴,说不准已是对我心生不满了。”
之后他将前因后果讲出来给李东阳听。
李东阳心中释然,同时暗道陛下手段之巧妙,说:“难怪陛下要提淮王之事。现在看来,宗藩犯法陛下都是这个态度,你我之辈,有些话就不好开口了呀。”
是的呀。
所以谢阁老还能怎么办?
跟老家里写信,令家里人务要处处配合,受什么委屈也别朝这里写信,阁老不能给你们做主。
因为皇帝已经以身作则了。
姓朱的都准备收拾了,姓谢的该怎么做心里没点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