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近傍晚,书院里、小河边,复兴楼一天的集中课程终于结束。
赵慎原先来的时候无人关注,大约也只是打个照面的关系,但皇帝的一句话改变了这一切。
外省人不提,本省的江西布政使和三司全都追上了他。
他们都在一起共事过,这个时候赶紧来弥补弥补是正常操作。不要说你自己觉得没有因为哪一件事情得罪过人家。
官场上,有时候你以为的不是你以为的,很多情况下你得罪了人其实自己还不知道。所以有些为官经验的人都会预防这一点,就是说不管有没有,反正先把关系搞好再说。有则改之,无则加勉。
所以真正的江西巡抚袁状,再加上布政使孟域、按察使宗复以及都指挥使贺丰伟不约而同的把晚上安排的其他事撂在一旁。
赵慎也不是官场的新兵,对这些也是见怪不怪。
四个人都想邀请他,他只得说道:“倒不如今日由在下坐东,总归都是江西来的,一起聚聚也是平常。”
巡抚袁状疯狂摇头,“这怎么能行,今日无论如何也不能叫赵中丞破费!”
“袁中丞,今日我有大喜,如何不能做东?若不嫌弃都到寒舍去,也省得互相争来争去。况且,君子之交淡如水,我们几人之间,其实本也不必在意那些虚礼。”
君子之交淡如水?
好好好,众人一听这个词,心里都笑开了花。
这个时候,赵慎其实是有主动权,他说要怎样,一般旁人都不敢太过阻挠。虽然表面上是要客气一下,但只要他确实坚持,剩余四人都会答应的。
要么谁实在不高兴,那就不要去好了。
这些东西比较微妙,不过他们能当到这个官位,基本上都是能够知道的。
其实对于赵慎来说,他也不想在这种时候就一个人独坐家中。皇帝说了这么多话,刑部闵尚书也讲了这么多话,这些话还都很重要,相互之间交流、讨论总归是比一个人要来的好。
而且他也不能表现得太过孤傲,仿佛皇帝讲了一句话,这些往日的同僚便不入他的眼中似的,这里这么多人,有一点坏名声,马上京中、地方基本就全都知晓了。
皇帝对他好的印象,大概也很快会被破坏。
总之各有需求,才能在赵慎租住的院落中相对而坐。
五个茶杯缓缓的冒着热气,有些京师的小食刚刚买来,此刻也还是热的。随身伺候的婢女端着盘子,上面是五碗小米粥。
袁状脸色有些变化,其实光是仅从这几碗小米粥都能看出一些端倪。今日招待他们的菜品也没有大鱼大肉,能做到这一点也不容易。
“素闻赵兄为官清廉朴素,今日一见果然如此。再想今日陛下和闵尚书说的话,吾不禁心生惭愧,往日里虽说也算实心用事,可不如赵兄多矣。”
袁状这样讲,孟、宗、贺三人也全都符合,说了一些‘不如赵兄’之类的话。
赵慎则心说,这帮人改变思路倒是也很快。
其实无非是为了升官而已。
怎样容易升官,那便怎样做。否则放在平时,谁会暗示自己不够清廉?
看来是皇帝的话,让他们也想往这个路子上靠了。
赵慎笑了笑,这几人很多话已经到嘴边了,他也不必再等下去,便主动问道:“袁兄,还有几位同僚,我们几人都在江西为官,江西情况好了,谁也不会有坏处,江西情况不好,咱们几个谁也落不着好。以前的事现在也不必再提,如今新君登基,中兴大事方兴未艾,正是你我之辈有为之时。所以在下也没什么多的漂亮话,就是一切向前看就好。”
袁状几人听了不禁觉得赵慎果然不同凡响。
“说是向前看,不过我们几人大约是没有赵兄这般际遇了。往后赵兄简在帝心,青云直上之时记得我们这些江西的同僚就好。”
赵慎摇了摇头,“袁兄、孟兄,听了陛下的话,你们还觉得京官比地方官要好?”
袁状和三司使听了这话顿了一下。
“陛下以道治天下,说来说去就是一个民字,在京师为官和在地方为官,哪一个离民更近?天子身边的近臣不断派至各地,如今陛下又将各地巡抚、三司诏至京师,培训之意有,但提携之意恐怕才是重中之重。换句话说……”
赵慎陪着笑,“或许在下就此泯然众人,而诸位回去之后用心实事,不日就可大放光彩了也说不定。”
这是客气话,袁状和三司使不会听不明白。
皇帝此举之后,各地巡抚、三司应当都会蠢蠢欲动,背后使劲的人不知道多少。现在是开了这个上升渠道不假,但地方官总归是多过京官的,也就是说机会总归是有限的。
他们如果错过了这次,基本上就是‘落选’的人。
因为皇帝重新安排的省级官员都是较为欣赏的,往后再提拔肯定也是那些人先来,可他们呢?和皇帝‘四六不靠’,这以后岂不是就等着被解职、然后派往更加不重要的岗位,到时候就此蹉跎一生,大丈夫之志也该到此为止了。
尤其都指挥使贺丰伟更有这种感觉,他来的时候已经听闻,浙江和福建的都指挥使已经被一道旨意替换。
能被替换,就是说不重要,还能给你什么好的岗位?
一个年纪大的回去养老,另外一个中年的扔到南京去养老。
所以仔细一分析之下,机会是多了,但其实形势更加紧迫了,就这么几次,如果始终轮不到自己,那么后面就更不要想了。
说起来,那些落在第二、第三批次的巡抚和三司使应该都急坏了吧?
他们这些在京中的更不可落后了。
袁状忍不住,先前的客套之后,他便开口道明来意,“赵兄,你我同朝为官、又都在江西,我这个江西巡抚自问,待你还是不错的吧?”
赵慎应和点头,“中丞哪里的话。中丞待我自然不错。”
“可你这次是一鸣惊人啊,不到陛下开口,我们四人是一点风声没听到,口风紧是好事,但对兄弟们也没必要那么紧嘛。是不是?”
赵慎听明白了,大概是人家觉得他提前走通了什么‘路子’,否则一个皇帝怎么会关注到一个小小的南赣巡抚?
而既然有路子,那干嘛不提前通通气,这样大家也好都有个准备。
“袁兄,这可就冤枉在下了。”赵慎无奈,“在下也实在不知道陛下会这样开口,不怕各位笑话,当时我还吓了一大跳,以为什么地方冒犯了圣上呢。”
袁状和三司使相互看了一眼,显然,他们对于赵慎的这个说法是有些信,但没有完全信,不过人家马上是要高升的人,现在就讲这个话,他们又能有什么办法?
“其实我倒是觉得,袁兄和三位兄弟不要这样考虑。先前在下与各位一样,只在圣旨里、奏疏中见过陛下,但今日之后,陛下圣君之象已不容置疑,自古以来圣君用人自有其独到之处,应当也不是哪一位张个嘴,便能左右陛下的心意。”
刘大夏、刘健都被搬开了,朝堂里还有谁能做到这一点?
袁状和三司使都陷入沉思,他们这几个其实都看得到,因为怎么升官皇帝已经明明白白讲了,只是过去几十年都是跑关系,忽然间改变思路,叫他们沉下心去做事,这到底有没有用,其实他们是有些存疑的。
这样的场景,在今日培训之后于许多处地方都在上演。各省官员都聚在一起议论。
朱厚照人在宫中,也通过自己的渠道观察这帮人,有此影响,也正是他所需要的效果。如此一来,开海令的准备大体上也算进展顺利。
不过毛语文过来请罪时,提到的淮王令他有些重视……这帮家里的兄弟还真是喜欢来考验他的魄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