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最后的笑,严嵩有些没懂。
仿佛是看穿了他的心思、不信他自表心迹的话,又仿佛仅仅是觉得有趣。
这两日的事太多,他必须得好好想一下。到了要命的时候,如果还是脚踩西瓜皮,滑到哪里算哪里的话,那真的就离死不远了。
重新回到侍从室的时候,靳、汪、谢三人全都报之以同情的目光看向他。
靳贵少言、所以和谢以中一起应当是会融洽些。
汪献给靳贵带得平日里也没人能说几句话,但他本身并非那么安静,而且严嵩给皇帝安排在了他的身后,先前皇帝捉了个错处,真要说起来也是他没审仔细。
“惟中,陛下怎么说?可是训斥你了?”
汪献看严嵩面色紧肃,很明显是碰到了不好的事情。
实际上严嵩都没什么心思去管他们三个人怎么看,大约听了汪献的话也懒得去编个什么理由,况且这里什么情况都搞不清楚,乱讲谎话很容易被识破,万一再给上司留下不好的印象,反而得不偿失。
“汪侍从,臣不密则失身,圣上与我交代的话,我不能多说。心里也不愿编个谎话来搪塞,便只能请汪侍从不要再问了。得罪之处,还请见谅。”
不远处的谢丕不禁高看了一眼严嵩,没想到此人刚来,竟然还有这样的坚守。
汪献也不是气量狭小的人,听闻后没多在意,“好。就是若有什么,你一定要和我讲。”
“多谢汪侍从。”
接下来的时间,严嵩都给了自己。皇帝都见过了,旁人他便都不见了。
回到自己的宅院里,他静默独坐,从最开始仔仔细细的回想了整件事情,以及他所面对的现状。
无论是什么原因,他现在已经被推到了这个位置。圣旨在上,这件事他做也得做,不做也得做。
可做了之后大概就会被记恨、所有的人都会知道他替皇帝当过‘间谍’,就像原来的浙江巡抚王华一样。
王华还有个儿子可以继承衣钵,他又剩下什么?
但当今皇上是圣君,倒不必担心过河拆桥的问题,成为皇帝可以信任的大臣,本身就是很多人梦寐以求的事。
次日,徐昌被他找了过来。
“咱们今日去救舅父。”
徐昌精神一震,“好!东西我都已经准备好了!”
“什么东西?”严嵩一愣。
说着徐昌就把自己背过来用黑布包裹着的东西给打开,里面有两套服装,粗布麻衣的看不出任何身份,还有两把匕首,再加数张银票,以及一个如婴儿臂膀般粗的绳子。
“严老爷,我想好了!”徐昌手里拿着银票,“咱们先用这个开路,不行再上家伙!”
严嵩皱起眉头,很是不愉快的说:“是谁叫你自作主张准备这些东西的?”
说话间,他已经把银票都抽了过来,并指着地上的东西,“看看还有没有银票,其余的全烧了!”
“烧……烧了?!”
“听命行事,否则你爹你自己去救!”
徐昌这个人,严嵩不喜欢,泼皮一个,还喜欢乱出主意,什么样的脑子会想到要准备绳子和匕首?
“好吧。我听严老爷的。”
“银票还有吗?”
当然有,身上还有几张。合在一起大约要五百两。
严嵩心想还挺有钱。
徐昌只觉得是需要打点,所以对于人家把银票往自己兜里揣的行为也并没有多想。
但救人的过程令他极其吃京。
严嵩进锦衣卫的大牢就如同进自家后院儿,一路上畅通无阻,倒是把徐昌给吓得小腿儿发颤。
到了里头,身穿锦衣的看守差官对着严嵩行礼,“严侍从。”
“犯人徐有铭关在此处?”
“是的。”
“带本官过去。”
“是。”
徐昌眼睛放光:厉害啊!
“徐昌。”
“哎。”
“圣旨已下,我入的是侍从室,在皇上身边干活儿,舅父的事我已经向皇上奏明。你们父子与詹秀山无关,是被连累进来的。所以,不必慌张,去领了人就好。”
徐昌现在已经开始崇拜起来了,探花到底是探花,能够直接和皇上说上话!
可惜他从小不能读书,看个两行字屁股就开始痛。
“领了人之后,你们就断了和人家的往来,不管是借了多少钱,都不要再要了,保住一条命,好好过日子才是真的。”
话音落地,门也打开了。
“爹!”
这一声嚎叫,叫得边上几个牢房里的人全都惊醒了。
牢房中间的走廊光线昏暗,只能大约辨认牢房里的人影,严嵩在这里看似是官位最大的人,但其实他的心中异常紧张。
从右手边望去,大约四五个人都被单独关押,他们的身体状态比严嵩想象得要好,基本上没有断胳膊断腿,其中有一位有明显被打的痕迹,但似乎伤势也不重,还能够扒在木头上朝这里看。
严嵩回想起来,是当今圣上严格限制锦衣卫的酷刑。人可以杀、但不可以折磨。有些酷刑……比如说用铁锅煮、用油锅炸、把人割完肉再剃骨……光是想想就已经觉得头皮发麻。
明朝的皇帝里,以朱元璋、朱棣用刑较为残忍,还有把人肉刮成一丝一丝的……这种事做多了,难道朱棣就特别的酸爽?夜里面就睡得非常的安心?
朱厚照到底不是古代人,他也不是妇人之仁,主要是他心理上接受不了,如果强行做这些事,可能会反过头来反噬他的心理。到时候夜里做噩梦的话,那就麻烦了。
“……昌儿,你怎么也被抓进来了?”叫徐有铭的瘦高大汉大约也没想过自己能出去,更想不到他的儿子有什么办法能救他出去,所以便这么讲了。
徐昌摸了摸老爹的头,发现他并没有什么大伤,解释说:“爹,我不是被抓进来的,我是来救你的!这是你的表外甥,他现在可厉害了,就在皇上身边的仆从室服侍。”
“是侍从室。”严嵩强调。
徐有铭拨开眼前的乱发,反应极快,“表外甥!好久没见你了表外甥!上次在分宜县一别,我还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严嵩无力、也无语。
对着边上的一名锦衣卫说:“打开他手上的镣铐吧。此人无罪,我已经跟皇上求过情了。若是觉得疑虑,就去请你们指挥使入宫求证。我叫严嵩,侍从室侍从。”
“……可是,严侍从,这些人是皇上关心的朝廷要犯,您就这么带走的话……”
啪!
严嵩直接给了他一巴掌,“本官说了放人!”
边上的詹秀山人都傻了,这一巴掌直接拍到了他的心里!
侍从室,皇帝近臣,还真的是不一样!
徐昌在一旁狗仗人势的说:“快点儿的!知不知道我表哥是谁?!皇上都听他的!”
“闭嘴!”严嵩朝边上犯人使了个眼色。
那意思,这里还有外人呢!
徐昌戏倒是也真,捂着嘴说:“失言了,失言了。爹,我们快出去。”
哗啦啦。
詹秀山胳膊上的铁链子又发动声响,因为他往边上移了两步,用视线追着严嵩的背影。
等到人都走后。
黑暗的幽影里传出声音,“江西分宜县严嵩,先前听说过此人吗?”
詹秀山怅然若失的坐在地上,“我知道,原来是个举人,今年入侍从室,想必是得了赏识。这徐有铭也真的走运,能在这个时候冒出个这样的亲戚。”
“他是江西人……”
“我明白,你们别急,让我想想。”
……
……
大约也在这个时候。
朱厚照在坤宁宫陪着张太后吃饭,这是一种孝道,基本上隔三差五他就会过来。
“母后,今儿有件事,儿子要宽一宽母后的心。”
“喔?”
“便是那个叫唐寅的江南举子,李阁老与朕说,此人才华出众,若再不及第,恐士林议论。他特意提及这个人,朕知道他的顾虑,所以最后还是叫此人中了。臣子们都说这是鼎甲之才,但儿臣想着母后的心情,令他们只给了个二甲八十八的名次。据说那唐寅倒还生气了,儿子心想,气气他也好,免得以为自己是个有多大本事的人。”
提起这个人,张太后就会想起当年那件事。所以她怎样也不喜欢唐寅。张太后更没什么母仪天下的素质,她听到儿子讲那人不好的话,心里才舒坦。
“皇儿是孝顺的,母后一直知道。”张太后神色略有忧伤,“……当年你还是太子时便治国有道,你父皇总是夸你,听得多了,母后也很骄傲。这些事你安排就好,只要心里想着母后,母后便是知足的。”
“儿子哪有不想着娘的?”朱厚照给她夹了个点心。
“要是你多多想着娘,那么就该快些叫娘抱上孙子。”张太后现在最关心的就是这件事,“我与你父皇就只有你这么一个儿子,但你可不能这样,皇后、妃嫔都得有。”
朱厚照哭笑不得,这个老娘,搞区别对待是有一套的,反正就以对她有利为先。
“这事儿……总归要得明年再说。”
“那么梅府的那两个小姑娘呢?可以先接进宫。虽说只是商人之女……但才人、贵人、选侍这些名分也可以给的。娘听说,朝廷内外都传了这件事,你是皇帝,咱们天家可不要做那种不给人名分的事。”
张太后已经自己想象上了,眼睛笑得如月牙弯儿一样,“叫她们都来,一人给你生个皇子,天家子嗣传承,这也是极重要的事,你可不要一颗心都给了百姓,也要想想自身才是。”
朱厚照略作考虑,他向来对这件事都是干脆的。时间要稍微等等没错,但他老娘讲得也对,拖得久了,给自己弄个负心汉的形象那便大不好了。
“那等儿子办完眼前一项大事,办完了,便让她们入宫。”
“还有你的大婚也该定了,礼部先前做了一半。要不要就明年?祖宗传下来的规矩,十六岁也应当成婚了。”
“好。”这种事朱厚照不在意,早办晚办都是办,“民间都说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儿子也想少操些心,偷个懒儿,所以大婚的事,母后做主就好。”
这话张太后听了极为舒心,到底还是母子,所以佯怒说:“你的大婚!你还想偷懒儿!”
朱厚照深谙这些女人的心理,便是有些事情让她们做主,抬一抬她的地位,也给她搞得忙忙碌碌的,这样她就没心思去折腾其他的了。
又过了会儿,
刘瑾过来禀报,说梅可甲进京了。
朱厚照神色不动,心中想着正好与他讲起这个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