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三十九章 说客

京城现在就是大争之世,新皇帝手握法统、军权和一帮文臣武将,要推动自己的新政,这是一个有些混乱又充满生机的时刻。

混乱是因为内阁首揆忽然被贬,生机则是朝堂里不断出现的新面孔。

在大明,一个内阁首揆如果忽然去做布政使,那几乎是不可能的,过去的属下成了现在的领导,仅是这样的心态转化就已经让许多人难以适应。

皇帝虽然说了‘召卿还京’,但他已经是先帝的老臣了,如果圣宠未衰,又怎么会离京?况且刘健今年已经七十二了。

等到再回京多大了?难道还能活九十不成?

所以刘阁老这布政使其实难当,不是因为事,而是因为人。

他个人当然是落寞而悲怆的,但只有这样,皇帝心中的一些想法才能想办法落实去将其变为现实。

所以朱厚照倒不后悔。

回到乾清宫西暖阁,他还是有些关心,便问道:“今日下了午朝,有哪些人去了刘希贤的府上?”

刘瑾抬了抬眼皮,不知道这话什么意思。

“……有李阁老、谢阁老,六部尚书、侍郎以下共计五十多人。”

“人还是要体面的,高官更要。不过只有外臣不好,一花独放不是春,百花齐放春满园。你们也去凑凑热闹,说不准他们还关心下一个阁臣要花落谁家呢。”

刘瑾奇了,有这种盛况不是说明刘健的官声好吗?顺下去说,现在皇帝贬了他的阁臣之位,对皇帝岂不是不好?

但咱们这位正德皇帝却是反其道而行之。

“陛下的意思,是叫奴婢去?”

“不是叫你去,是司礼监都去。他们惋惜一个老臣,朕也惋惜。他们要体面,朕也要体面。总不能人家一失势便不闻不问了吧?”

地方的官员会这样做,但是大明中枢这些自命君子的人,则不一定。

“奴婢遵旨!那奴婢这便去了。”

朱厚照已经回到软塌上,他不会一直坐,屁股疼,毕竟现在皮肤嫩,所以会各种姿势都来一点,现在就是压住棉被歪着身子,手里自然也不会闲着,奏疏还是要看的。

听刘瑾渐渐远去的步伐,皇帝又出声,“不要空手去。你有钱,代朕送一点吧。”

贪钱的心思被点出,刘瑾脸色又垮了下来,“陛下……”

“快去!再晚一口热茶都赶不上。”朱厚照不打算看他那张脸,“记得,给这位希贤公撑撑场面。否则他在山东,吃不开的。”

说完皇帝已经不再看他了。

待他走后,朱厚照才略有深意的望了望刘瑾的背影,“来人!”

刘公公走了,自然有其他的小太监,在外面听到声音就立即过来了,“陛下。”

“将侍从室的人叫过来。”

“是。”

侍从室现在也就是六个人,丰熙、郭尚坤之外,又有四名翰林院学士在这里做些整理资料的基础工作,说起来他们也都是高中进士的一时才子了。

丰熙一瘸一拐,郭尚坤二十多岁,倒是一表人才。

“杨应宁就要入京了,朕料定他入京以后必然会替刘大夏求情,你们两个去替朕当一回说客,说服他不要做这件事。”

这是来得突然,丰熙和郭尚坤都有些措手不及,杨应宁此时在哪里还不知道呢。

“敢问陛下,见杨应宁公的时候,要说这是陛下的意思吗?”丰熙扣首问道。

朱厚照抬了抬眼皮,略作思考,“不必了。你们去了就是朕的意思。”

看到两个人都有些懵懵的样子。

朱厚照便解释,“这件事,不适合阁臣、也不适合司礼监去做。他们位置太高,如果劝不成,不就是平白让杨应宁得罪了内廷外廷吗?而且他们都涉足朝政过深,朕不想太过复杂。你们两个人去最好,既能代表朕的意思,也能简单一点。这只是单纯的一次劝说,成不成朕都不会怪罪,话带到就好。”

说到最后皇帝都有一口叹气。

刘大夏的结局已定,这个时候以杨一清的政治影响跳出来提这件事,实在不好。

尤其……朱厚照也记得杨一清也是很有个性的清流之臣,他万一给你来个血谏、死谏的,那个局面就不好了。

“陛下……因何叹气?”郭尚坤不解问道。

“朕叹气,是因为朕知道杨应宁一定会做这件事,几乎很难劝得动。”

大明的一些臣子有些轴,有些人轴没事,作为皇帝有的是办法揉捏他,但像杨一清这样的人,朱厚照并不希望他轴。

说到底,朝中又能有几人能让他放心的把西北上千里的防线交给他呢?

“陛下有命,臣等必定尽力而为。但正如陛下所说,杨应宁公此番进京,在他看来必是凶险重重,若是不为刘大夏求情,清流不会放过他,想必,他自己也不会在心中说服自己。”

这就是朱厚照所担心的难处。

“可若他……就是求了呢?”郭尚坤呢喃问道。

朱厚照把手中的奏疏放了下来,盘腿坐了起来,“嘴长在他身上,他自己要说,谁能阻止?只是如果真的事态扩大,他和朕顶牛,朕不得不迁怒于他,希望他心里不要委屈。朕,也并非伤不起他的心,朕是不愿意伤他的心。无论怎么说,他是替朝廷立下汗马功劳的人。”

说到这里,丰熙和郭尚坤就都听明白了。

皇帝知道劝不住,但是一定要人去劝。为什么?为的不是劝住他,而是一种收服人心的手段。

所谓看前三步,就是这样。

皇帝已经看到了那个求情的场面,所以那个关口里,皇帝办不办这个人?

不办,他一个大臣和皇帝死呛,再说得严重点就是居功自傲,这样也算他无罪?

办了,这是个刚刚立下大功的臣子,事情出去,不是寒了满朝文武的心?

而事先让他们两人去了,且尽量简单,就给一种苦口婆心规劝的感觉,不是命令、不是警告,而是真心提醒你,那意思就是朕这个皇帝不想对你怎么样,你立了大功,我还是希望赏你的。

这样一来,杨一清会是什么感觉?不说感动的泪流满面,至少是觉得心中有一份暖意吧?

所以才说,这叫收服人心。

丰熙与郭尚坤都是心思玲珑剔透之人,须臾间便能想明白其中要害所在。

但他们已经不会太过震惊了,当今圣上权谋心计是什么水平他们见识了太多,像是这番精彩的谋划也不是第一次了。

这件事看似简单,其实不然。如果什么都不准备,那么一个得力臣子马上就要和皇帝干起来,而且搞得皇帝里外不是人。

但如果准备了,矛盾就会缓和,把一个君臣相裂的局面弄成君臣相合,这才是当皇帝的本领。

所以他们现在也知道该怎么劝了,就是杨一清可以求情,因为皇帝明说了,我知道劝不住。但是我不愿伤你的心,所以你不要劲头太狠。

你求一下,大概有个样子,好向清流交代。

可不要搞得皇帝不纳谏就又是辞官、又是跪在乾清宫前几天几夜,那样僵化了局势,互相都没有了选择的空间,麻烦不就大了么?

“陛下圣明!”

听到丰熙这么讲,朱厚照就放心了,如果没想透,以他的稳重还是要继续问下去的。

“原学(丰熙字),你在朕的身边多久了?”

丰熙微微露出笑意,“差不多……也有四年多的时间了。陛下尚在东宫时,臣就为陛下掌书往来。”

“今年也三十又七了吧?”

“承蒙陛下厚爱,竟记得臣的年岁。”

“你的腿脚不好,朕最初的打算就是将你留在身边。不过朕近来在想,也许你胸中亦有一番抱负,终生在那一间侍从室度过,或许也会觉得苦闷。而且,你们两个离朕近,知道朕的脾气,若是可以出去为官,总是对那一方百姓好些,这件事朕还真的有些纠结。”

丰熙和郭尚坤心中都大动,这些话皇帝以前还从未讲过。

朱厚照有些无奈的摇摇头,“朕先前是不是让吏部尚书拟过一个省级官员的培训方案这件事?这些个清流,文章做得是好,办事却是差了一着。都小一个月了,朕还没见到东西,不提这茬。朕的意思,朕身边的人到地方,哪怕有些不守法度的地方,但都知道朕的底线,有些事情朕相信你们还是不会干的。只要给朝廷立功,大明这官儿就不会当的九死一生。就像他杨一清,朕都会去动脑筋保住他的项上人头。”

“你们也是一样,偶有过错,那没什么,人总有疏忽的时候,只要真的造福百姓,朕就认你是个好官。可大明官员千千万,不是每个人都知道紫禁城里的少年天子是这番想法。你们想不想走出去?”

皇帝这番话讲得是发自肺腑,丰熙、郭尚坤两个大男人也有些双目含酸。

“臣不知是哪里修来的福分,竟能于此生遇上似陛下这番恩重君主。臣等二人早已立志,终此一生,誓要对陛下、对大明忠心耿耿!”

“身边的人讲这样的话,朕还是信的。”朱厚照也有一番欣慰,渐渐的,他总是能培养出一些好用的大臣的,“朕虽然舍不得你们,但百姓更需要好官,过些时间有什么出缺,你们便去吧。朕特意挑了刘瑾不在的时候讲这些话,就是让君臣之间敞开些说,去了地方之后也不要忘记常写奏疏,朕会下令,你们上的奏疏谁也不准先拆,朝廷制度、地方官员为政有缺失之处的,记得要和朕讲,大明这么大,总是咱们君臣合力才能管得好的。”

丰、郭二人行叩拜大礼:“谨遵陛下圣旨!”

“好。至于眼前,还是先将杨应宁这事解决了再说吧……”

而在此事之前,丰熙和郭尚坤回到了侍从室已经去给礼部下催办文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