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乾清宫进去向西,走过一段漏光的廊道就是侍从室和皇帝平常召见大臣的地方。
内阁、军机处并六部九卿的其他主官排成两排等候,一众人都是大红官袍。
过了一会儿,西暖阁里走出个太监,行了个礼说道:“皇上有旨,进吧。”
有这句话,两排的大臣正了正官帽,迈着步子也就进去了。
年轻的皇帝刚刚洗漱好,他今日穿着明黄色龙袍,胸前、肩头都有龙形状,腰间是玉带,头上的乌帽被他摘下放在一旁,显示出少年人明亮的额头。
少年天子,朝气十足,但神情轻松的搓着手,其实表现得都是沉稳。
“微臣参见陛下。”
皇帝在踱步,正好侧对着大臣,左手摆了摆,一声中气出来,“都平身。”
“谢陛下!”
朱厚照从桌上挑了一个奏疏,先给刘健,不管现在朝堂因为军机处的事有多少流言蜚语,他毕竟还是内阁的首揆。
“……这是朕让侍从室整理的,自弘治十一年始朝中大臣给朝廷上的谏言书,其中包括刘阁老弘治十二年所奏御虏安边之策、李阁老弘治十七年所奏民情实状、谢阁老弘治十四年所奏民事七条,甚至还有刘大夏所言兵政弊端、当年马文升所言的兵备八条、杨一清上言修举马政、另外各部主事、御史以及地方要员所奏的力言弊端之疏……如此种种,仅从弘治十一年以来就是连年不断、数不胜数。”
“可到目前为止,朝廷有过什么改观吗?可能马政有,那是朕花了大心思,批示了数百道奏疏才有的一点儿小成绩,其他呢?马文升任兵部尚书就说过兵政弊端、刘大夏也说,再到如今的王尚书,朕估计他酝酿着,过两日也会再上一疏……”
“列位爱卿,朝廷可不能陷入一种年年说问题,但年年有问题的怪圈,咱们君臣敲锣打鼓的、似乎很爱民、似乎很勤政,但叫了半天除了嘴动,其他一个不动,这绝对不行!朕的意思,你们都明白吗?”
“臣等明白,陛下圣明!”
朱厚照抬了抬手,指着比划出了个“三”的手势,“所以今天,咱们君臣要解决两样事情,第一,就是搞清楚朝廷究竟有哪些弊政?你们都是几朝的老臣,其中也有人是先帝当着朕的面指给朕,叫朕以为股肱的国之柱石。大明朝现在有什么弊政,这些应当都逃不过你们的法眼吧?刘阁老、李阁老、谢阁老,当日之景就在乾清宫,你们可要一展胸中之墨啊!”
刘、李、谢三人不敢托大,“蒙先帝不弃和陛下信任,但有所需,臣等一定尽心竭力。”
这意思就是大明朝究竟哪儿出了问题,皇帝说、你们也说,都开口、都表态。
“第二,就是怎么办的问题。这是朕一向的风格,出问题不怕,忽视问题才可怕。所以咱们君臣既然把大明朝的弊政一二三四五都列出来了,那么就要解决。但问题那么多,总归不能短时间内全都解决,鱼和熊掌不可兼得,轻重缓急的也要分一下,所以说今年解决什么?明年解决什么?这都要想清楚、说清楚、写清楚,不能含糊。譬如说兵部的弊政,朕知道沉疴已久,不是一两日形成的,那么这些沉疴是分三年解决呢还是五年解决呢?这也要定。”
“陛下!”王炳新任兵部尚书,正是要干出实际的时候,所以出声道:“兵部自臣以下,一定以陛下之圣旨为先,该改的改,该整治的整治,要说见动静,三五个月也足够见动静了。”
“有你这句话就够了。”朱厚照开始赞了他一下,“反正意思就这么个意思。第三,就是要商量怎么解决。具体的问题具体分析,提出的办法也要切合实际,不说药到病除,至少症状得缓解。所有的这些都要列进朝廷的年度计划里。”
“朕的意思,这些计划朝廷不妨多花些时间,谨慎些、仔细些,反正时间也不急在这一时,必要的话,再开扩大会议讨论也是可以的。眼下的要紧之事,就是那么多的弊政当中,对大明朝来说最为紧要的是什么,讨论好之后朝廷先出一个三年计划,说好三年后要达成什么目标,当然,弘治十八年的目标也要有。”
朱厚照这番话,算是把事情都讲清楚了。但事情到这里并未结束,接着他又开始点名,“这件事要做成,本身就不容易,非朝廷重臣不能为之。朕的意思,成立一个专门的小组负责此事,具体事务由组员办理,内阁、军机处、六部九卿主官都列为组员,不得推辞。”
这个步骤必须要有,否则皇帝一大段话说下来,具体的事情也不知该谁去弄,现在人名字落下,到了那一天,皇帝问起来没有什么结果,那么问责也就有了理由。
这一众官员以往都没遇到过这样的模式,但皇帝这样说了,那可就是圣旨。
刘健老成持重,他发言道:“臣以为陛下所虑得当,所谓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许多事是要提前想好。不过,陛下刚刚提及朝廷所存在的弊政也该分个轻重缓急,具体哪些是轻、哪些是重,臣以为这倒是紧要的。”
“嗯,不错。轻重放错了,咱们这些人的力气也就是使错了,事倍功半,得不偿失。”朱厚照又转向他们问:“有没有哪位有不同意见的?如果没有,那么这个小组就此成立,到时候会有任务分下去,一年之后,朕可要照章查人了。”
众人心头一凛,如果是以往弘治皇帝讲这个话,其实也还好。但现在换成了这位陛下,他可是什么都干得出来的。
“陛下!”
礼部尚书林瀚出列,“张总宪和大司空都因公离京了。都察院和工部的那些事,是否也要等他们二位回京才能了解的清楚?”
这时候韩文说话,“内阁递个东西告知他们一声吧,政务需要……朝廷总是有几个主官不在京的,自古也没有陛下等臣子的道理。”
朱厚照点点头,这倒是的。
既然此事定了,王鏊就不再犹豫了,他之前已经和李东阳讨论过这件事。
“启奏陛下,吏部所辖倒有一样事一直在臣心中藏着,都快要成臣的心病了。便是这冗官之弊,冗官的俸禄支出不仅会加重国库负担,而且同职多人,往往造成人浮于事、互相推诿,朝廷原本定好的事放到下面,就是你推我、我推你,最后就不了了之,实在为朝政一大害矣。”
朱厚照点点头,这算是个问题。
刘健出言道:“冗官之弊,历朝历代皆有,要想根除依老臣看也是难上加难,不过老天官既已提出,做些扼制、缓解也是应当的。”
朱厚照作为皇帝这个时候下决定,“可以每年定个计划,按照一定的数量裁减。治大国若烹小鲜,一次性裁减太多,总是会引起一些非议,但吏部可以分年,一年裁减多少,定个数报上来吧。”
“是。”
到此,朱厚照也算是有点信心了,“这叫积小胜为大胜,朝廷在各个方面都能有这些改变的话,国库不至于那么空、百姓也不至于那么苦。继续吧,这些工作繁琐,但不得不为。”
……
这是个大会议了,
朱厚照之前就交代过,朝廷要花上几天的时间,这么多人,专门的讨论这个事。
大臣们也奇怪,皇帝一个十几岁的少年,本是贪玩的年纪,但就是耐得住性子,听大臣讲那些政务的具体细节,有些不够细节的他自己还要问。
乾清宫是炭火进进出出、热茶也进进出出。就是不见有官员出来。
因为皇帝谈性越来越浓,从上午说到下午,连个中场休息都没有。
一直到刑部尚书闵珪的肾受不住了,他憋了半天,额头都开始冒汗,才拼着性命和朱厚照告饶,“请陛下恕罪,臣……臣想小解。”
朱厚照一愣,他第一反应听成的是‘臣想小姐’,搞得他都一愣,直到看闵珪那憋尿的样子才忍不住笑了起来,“真是,朕给忘了。干脆休息一刻钟的时间,想小解的都去一趟,之后咱们再继续。”
还继续……
林瀚岁数也不小了,扶着李东阳一点一点的往外走,并说道:“陛下,真是勤政啊……”
李东阳舌苔发苦,但什么也不敢说。
皇帝勤政,这在儒家道德观念中是圣君的表现,谁也没办法就这个事说出问题来,但问题是现如今这位正德皇帝,他特别会分配任务,有什么事就要摊派下去,
而且他是皇帝,皇帝勤政了,心思就多,一会儿要搞这个,一会儿要搞那个,他们这些人现在已经过不了什么轻省的日子了。
刘阁老一辈子认真苦学,听不得这种话,“陛下热心政务是万民之福,咱们做臣子的只有竭力辅佐。”
刚讲完这话,他走路腿一软,还好边上的谢迁扶住了他,“刘阁老小心。”
原来是刚刚一个姿势,腿麻也不自知。
那边朱厚照,他是往乾清宫的深处走去了,他是皇帝,这里面什么都有。
养成习惯以后,他什么事都等着皇上来给他想好,然后他照章办事……其实也不是办事,是转达给自己的属下,让他们干。
如果是这样,他们上传下达一下倒是轻松了,朱厚照这个皇帝岂不是要累死?再好的身体也受不住那样苦熬。
所以他其实就管两件事,一个是定方向,一个是定人,方向一定,人一用对,这样皇帝当得才有的放矢。
……
……
这样的内部会议,连续开了四天,这帮老头给朱厚照整得脸蛋儿都发肿,侍从室那边也记录了几十条朝廷可以改良的弊政。
这些东西拿到手里,朱厚照就开始安排,他眼睛扫过这帮人,说道:“从明日开始,三年规划起草小组就要正式开始尝试起草这样一份指导朝廷未来三年执政方向的纲领性文件。这份文件要定目标、提要求、给出具体的实施措施,还有一点,要简单明了,不能写成《滕王阁序》,太过深奥的话万一有人理解有歧义,在府、县具体实施时做错了方向,那就弄巧成拙了。”
“另外,等东西拿出来以后,朕会在大朝会之时公布,同时以公文形式向各地分发征求意见稿,大明朝地大物博,不同地方的情况不一样,总是要根据实际来才好。”
刘健心里叹气,“陛下,若是这么多的流程,等它正式成文,或许都是夏天了。”
“……规划期限从明年开始如何?”王鏊提了个建议。
朱厚照想了想也有道理,像这种东西,都是提前很久开始搞的。要么不搞,要搞就细致些,总比弄了个粗糙的烂大街货,最后实施起来到处漏洞的好。
“准奏,今年就以起草这份文件为主,正式的规划日期从正德元年开始!咱们君臣都是第一回做这样的事,略有些生疏也是正常的,多搞几个三年规划也就好了。”
有几位老臣在心里哀叹,后面还要连续不断地搞?!
刘健也没其他意见了,既然可以明年开始正式做,事缓则圆,他也不必那么急了,万一忙中出错也不好。
虽说累了点,但皇帝的这个提议他是完全赞同的,治国就好好治,把计划、目标全都列好,一点一点去做。这么大的国家,总不是今天有想法,明天立马就落地,后天哗一下国家就强大了,那是游戏,一点儿都不真实。
就为了攒起这么杨尚义那支部队,朱厚照还是倾举国之力,花费了好几年时间呢……当然效果也是显著的。
这支部队饷银足,军学院学生的比例高,拉起来就打仗的能力还是有的,所以圣旨一到,他就直接率人出发,往固原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