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大年初一的五更时起,太子朱厚照的时间就不属于自己了。大朝会、大宴仪当中的各流程和所说的每句话都是先前已经定好的。
这不是抖机灵的地方和场合,后宫之后皇后接见命妇,更不是朱厚照可以和某个公府的小姐看对眼来一段想象中的爱情的时候。
眼珠子不要瞎看,即便能分得清这群娇艳如花的女子是嫁人还是待字,但心思乱动说不准回头一了解发现人家和你有血缘关系,到时候爱情弄不成反倒是段虐恋,那可不是朱厚照想要的。
所以不要心存幻想,该对臣子说什么就说什么,该出现在什么奉天殿那就不要去文华殿,一切安安稳稳的过去,这也是人们口中所讲的‘好兆头’,年关的时候整出什么事,搞得弘治皇帝再大喘气一番更加不好。
不过也不是完全没有放松的时候,
朱厚照会在宫廷内看从外面邀请进来的乐师演乐唱戏,时间多的时候还在宫里组织些太监进行了一场蹴鞠,不过没什么意思就是了。他不去踢,只能看,去踢了,就是所有人站着看他踢,连个衣角都不敢碰他。
好在虽说平淡,但是宫里这些大小事务却也不乱,悬而未决找到太子的时候,都有旨意交代下来要怎么做,消息传到弘治皇帝耳朵里,他也是欣慰的。
朱厚照也考虑过出宫,但也是为了减少皇帝的担忧而取消,况且传出去也不好听,父亲正生着病,你还到宫外野游,总归是不好的。
要说有什么和礼仪上的规定动作不一样的,就是朱厚照给王鏊写了一封信,没什么大事,就是和他说宫里有些无聊,你在宫外过得好不好?
恰好李东阳在他府上做客,也见到了这一幕。
李阁老虽然位极人臣,但是他的个人命运是很悲惨的。
长子李兆先自幼聪明,但是二十七岁就去世了。应该是压力太大,读书读的,十八岁就在考场中病倒,死的时候也是在应试之前。次子只有十岁,第三子更小,周岁就死了。所以李东阳在《怀麓堂诗稿》卷五《哭午儿》有一句:儿生不满晬,遂作终身期。
他还有三个女儿,但基本上也都在成化年间就去世了。
到今天,这个岁数也生不出了,只有族中兄弟过继来的一子。
所以说一到过年的时候,人前显赫的李东阳才显悲凉啊。
历史上,正德继位之后,刘、谢两位阁老致仕回乡,只有李东阳留下来,后人从各种角度解读了很多,不知道有没有想过,李东阳不在朝堂,回乡之后才是一片荒芜。
因为是宫里递来的信,便是李东阳在,王鏊也要叫他等上一会儿看完再说。但真的看完又表情怪异。
李东阳问道:“有事?”
“没有。”王鏊摇摇头,太子给他的信,他不好与旁人多说,尤其里面的语气像是友人对友人一样,换做旁人可能会炫耀,但是他不会,“西涯先生先前说,太子有意要制定一种计划,不知具体是什么计划?”
李东阳见人家没有想说的意思,也就没有不知趣的多问,接话说:“听太子意思应当是要包罗万象,京中各个衙门都要有。老天官也知道,太子关心一件事,说不准什么时候就是一张条子宣人进宫。所以刘阁老的意思,内阁先要和各部商量起来,这样免得开衙之后措手不及。”
“于吏部而言,就是弘治十八年的计划,以及未来三年甚至五年的一个目标。到时候廷议太子殿下必然问起,所以我在想咱们要不要先拟个东西出来?”
王鏊听完忍不住摇头轻轻一笑,随后告歉说:“西涯先生见谅,我笑得是别的事。便是当年太子还年幼读书时,立下宏愿,要以振兴大明为己任,我当时听得是心中慷慨激昂,没想到才过了几年,殿下便是叫我们这些人过年的时候也要想着公事。由此看来,盛世可期矣。”
盛世可期……大概许多人在这样想了,
今年正旦节弘治皇帝始终未出现。
虽说以如今东宫的权势,朝廷是乱不了。但免不了各种猜测,朝中大小官员应该都已经准备着换个人叫皇上了。
王鏊的话,就让李东阳有这么一种感觉。
太子之才能明显胜于当今圣上,这是人所共识。
朝中有些人的心因为这件事是浮躁的,也有些人其实是憋着一股劲,等着圣君临朝,等着勇立潮头。
大家都不敢说,但大家都这么想。
“卢叔茂声名扫地,现在朝中大小官员都不想出丑。”李东阳凑近一些,“内阁就更不想了。他们那些小辈还能厚厚脸皮,我们这些人可承受不起。”
这倒是。
王鏊仔细想了想,“西涯先生,吏部的事情,如果过是三五年的时间做个规划,我想有道题是可以抛出来考一考的。”
“愿闻其详。”
“冗官。”
冗官这个问题其实和很多问题一样,伴随着封建王朝的衰落而越来越严重,某种程度上,它也是皇权独尊的必然产物,因为皇帝不信任官员,不可避免的会出现,一个人干活,另一个人监视他干活,再派个人监视监视别人干活的人干活。
就像布政使、按察使、都指挥使,这是省一级的官员,但因为皇帝不怎么信任他们,于是搞出了巡抚,巡抚一开始并不固定,其实就是皇帝派个人去巡视一番,后来发现这个需求很大,于是就固定了巡抚。
后来根据实际需要又搞出了总督,总督权力太大,皇帝不放心,于是派出镇守太监。
所以明代省一级的‘三权分立’并不是朱元璋最早设想的三使,而是巡抚、总督和镇守太监。
此外,明代还有恩荫这个制度,就是朝廷的重臣可以有资格让自己的一个儿子获得一个官身、领取一份俸禄,一开始这是为了拉拢官员集团,但一百多年下来,其实养了很多没干活的人。
当然还有传奉官,这从成化年间开始,皇帝凭着心意随意任用官员,数量、耗费都是小问题,主要伤害了走科举这一途上来的士子,他们寒窗苦读,辛苦得要死,到最后不如讨皇帝欢心的。
王鏊一说出这两个字,李东阳深以为然的点点头,但也皱眉了,“传奉官的问题倒不大,殿下一向都是以国事为重。不过其他的地方要想裁撤官员,还真是个大事。”
“这不是西涯先生说了三年、五年之期么?我想着,只要每年核减一部分,总归也是一件善政。吏部有一样善政,其他衙门也都有一些,积少成多,何愁朝廷没有一片欣欣向荣之景?”
“好!那便将这个问题提出来。”李东阳一拍大腿,心中也松了一口气,“殿下那日已经说过内阁了。说我们不能因为问题太大、牵扯甚多就搁置不议,这样拖下去,往后只会更难。”
王鏊想得出太子说这些话的画面,“西涯先生,咱们也要抓住机会。殿下有魄力、有手段,更为难能可贵的是,还有这份耐心慢慢的解决问题,得遇明主是千载难逢之机,不能不珍惜啊。”
这其中有多难得,他们两位都是历经成化和弘治两朝的老臣,自然是能切身体会的。如果当权者不主张推动这些问题的解决,一旦错过,过不了几代,大明就是遍地烽烟。
似王鏊家里的场景,在京的重臣府上也都有发生,毕竟刘健和谢迁也都没闲着。
李东阳走后,王鏊又将太子给他的那封信看了一遍,心中更加沉甸甸的。
朱厚照当然不会莫名其妙给人写信,不同的人是不同的手段,面对杨一清要把底线给他摆出来,面对王鏊则要施恩,越施恩他压力越大,在面对抉择的时候越不会轻易反对。
开衙之后的这次大廷议,必然会抛出一些深刻的问题,朱厚照也需要这些大臣无条件的支持他。
生活里都是政治,这是朱厚照避免不了的了。
时间很快,元宵节眨眼便过。正月十九的时候,东宫有一灯笼在夜里靠近太子的寝宫,并叫醒了殿下。
朱厚照忍着酸胀的眼睛起身,还问道:“父皇那边,有人去禀报吗?”
太监也顾不得地上的寒冷,双手撑着,颤声说:“回殿下的话,还没有。”
朱厚照叹了一声气,清宁宫的事是他先前要求的,眼看皇帝不好,许多太监其实已经以太子的话为先,不敢有半分违逆。
不过先前隐瞒是为了皇帝的身体考虑,但最后的时刻还瞒着显然也不合适了。
他叹息一声,“派人禀报吧。”
几个月以来,许多人心里都害怕一件事的发生,没想到那个消息没等来,却等来了清宁宫的噩耗。周太皇太后比历史上多撑了几个月,但她在弘治皇帝病重的时候溘然长逝,还不知会有什么影响。
弘治十八年也果然是从白事开始。
也是这个时候,刘瑾和秋云等人都到了,他们赶紧忙活着给太子更衣,秋云还拿了一个绣包,“殿下,这里是切好的人参,多衔几片在嘴里吧!”
过年的这些天太子本就辛苦,如今还未来得及修整,又遭逆事,这个关口、这个挑战,还不知道太子能不能撑过去。
“好。”朱厚照拍了拍脸颊,吩咐道:“开殿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