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八章 刘健的历史契机

嘉靖皇帝就是这种玩法儿,就是达到我的目的但不粘锅,所有的事情你们去做,干得好,骂名你背,干不好……

干不好说明你没价值,没价值你猜你能活多久?

朱厚照本不想这样玩,这其实也不是什么好办法,这样子玩皇帝会很舒服,玩弄整个朝堂不在话下,但时间久了次数多了政治氛围会极度劣质,到时候就是满朝的泥鳅。

然而招数是死的人,人是活的,对杨廷和朱厚照自然是千方百计保全,你做什么去干,我给你兜着。至于那些敌人则又不同,

所谓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你整得我难受,我就搞得你生不如死。

李东阳一听也马上反应过来,这个烫手山芋接到手里是万难妥处。

借着自己犯错之机,他顺势请罪,“陛下,微臣此次授意言官上疏,已是犯了大忌,更是险些酿成大祸。臣一时糊涂,有负圣恩。恳请陛下将臣革出内阁,以儆效尤!”

朱厚照心说,这些历史留名的,可真是滑。

虽说作为阁臣这样笼络言官为己所用是不轻的罪责,但就像他之前所说,这件事的出发点还是为公,不是为私。舆论又掌握在他们手中,哪怕犯错,名声还是在的,只不过手段劣质了点。

这样退出内阁虽然很狼狈,但也还好。

可如果留在内阁呢?那就是真生不如死。

弘治皇帝在气头上,但他还是下意识的看了眼太子,只见太子轻微摇了摇头,

皇帝有些讶异。

朱厚照知道他不懂,所以也不急着现在解释。

其实主要是两点,

一,他的目的已经达到了,就是钱桂那些人。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的反击其实也是一种剪除羽翼,这次过后,朝臣都可以看到为太子卖命和为内阁卖命的区别。且,现在全国多处都有分田之事,说不定就会引发一些动荡,他也要考虑朝局的稳定性。内阁还是完整保留为好。

二,李东阳一个戴罪的人留着,他难道自己会很舒服?不会的,不提如何处理钱桂这事儿,接下来全国的官员等着弹劾他的多呢。即使真想要撤他,也可以等他被弹劾上一阵再撤,那时候还显得咱仁至义尽。

反之,现在如果真给他这么辞了,那他倒称心如意了,可以轻松的对刘健和谢迁说:虽然烂摊子是我整出来的,但处理还是要你们处理,我就先走了。

所以说政治不能看心情的好坏,否则就不称职。

“你的罪朕自会罚,但先前太子有句话说的对,大明朝的官员不能张嘴就是辞官,怎么?朕这个皇帝不能有点儿脾气?!”

“臣不敢!”

李东阳只觉得浑身难受,心中一块巨石怎么也移不开,压得他觉得呼吸都有些不畅,但心中的心思还是不停,想给自己找条出路,“那,臣斗胆请问陛下,臣是否需要避嫌?”

这句话,不好答。

回答需要避嫌,就便宜他了。

回答不需要避嫌,则不太合理。

朱厚照暗中拉了一下皇帝,随后抢先反问:“你觉得呢?”

李东阳:???

还玩儿不玩!

这也是嘉靖皇帝的玩法儿,不说清楚意思,让你猜!

有个权术大家让我学,你跟我搞!我他娘的不难受死你!

弘治皇帝则不管那么多,既然太子这么讲了,他也跟着说:“是,你自己看着办吧。”

他开了口,那么就是圣旨,李东阳也没什么搞头了。

跪在他旁边的刘健则问:“陛下,若重处御史言官,只怕会令众多言官噤若寒蝉,实非朝廷之福。可钱桂等人确实持身不正,有违人臣之道。这其中拿捏,万分困难。臣想请旨,陛下让臣等看着办,那究竟是如何办?”

朱厚照心想刘健还是直来直去,但也不傻,这个问题他也确实要问的。

然而这种问题是不会有答案的。

皇帝应对这个还算有经验,“此事干系重大,你们先拟个意见,到时候朕再做决断!好了,若没有其他问题,就先退去吧。”

逐客令既下,自然是全部退去。

人走之后,

朱厚照将刚刚对话中背后的意思和皇帝做了番讲述,弘治一听果然大为惊讶,“这么说起来,朕得这些臣子,都是看着忠厚老实,其实全是人精!”

忠厚老实?

朱厚照都不想多说,哪个老实人能混到这样的高官?

“也就刘健好些,最后还那样问。”

“父皇真的觉得,刘健是因为老实才那样问?”

弘治皇帝有些愣住。

“除了那些,还有因由?”

朱厚照心说,历史记载的没错,这亲爹真是个好人,喜欢把人往好了想,像他就没救了,永远是揣度别人背后的意思。

因为越是聪明的人,越不会随便讲话。

“父皇,刘健是内阁首揆,他怎样都要问那个问题的。问了,他这个内阁首揆就可以向群臣交差,不是他没和父皇争取,是争取了,但父皇没有给他答案,也是父皇一定他要这么处置。”

弘治霍然而起,“这么说,朕还是上了当?”

“这倒也不是上当。换谁在那个位置,都要这么问。于父皇也没什么影响。因为父皇是天子,天子命令大臣,天经地义。”

这许多的事说起来复杂,可最终无非四个字:趋利避害。

朱厚照把皇帝拉过来坐下,笑意盈盈的说:“现在,咱们父子就看内阁怎么处置,天下有许多事,不上称没有二两重,上了称,一千斤也挡不住。像是这样的罪名,轻轻处置了则内阁有失公允,重重处置了,则儿臣的人,往后谁也不敢再动。”

唯一的,就是不知道山东如何,可不要被那帮人搅坏了形势。

李东阳回去后一直沉默不语,谢迁也是,

他们都不太敢说话,

因为脾气本就坏的刘健现在是怒火满胸。

“……刘阁老,谢阁老,此事都是因着我,给二位添了这样的大麻烦。”

现在怎么办?

刘健这么多年于许多事都不发表意见,其实他心中所想也是要把田给分到位,但是多年为官,自然知道这件事不容易。

如果可以,他恨不得把边关的军屯也给丈量清楚,那些腐烂的根最好全都挖出来晒一晒。

读圣贤书,所为何事?辅君安民而已。

如今桩桩件件的事,他瞧的很清楚,

譬如当今太子那是怎样的人?绝对的一心为民。

当初他与吴宽联合想要改掉太子的教育方案,本质上是要好好教育这颗幼苗,将来国家的希望还要在他的身上。

可今天眼见李东阳都闹不到好处,他的心思也一点点发生变化。

便是似太子这样的英断之主,绝对不是当今圣上那般可以强压的。可现在太多的官员包括他自己都有这个习惯,以为弘治十一年还和前十年一样,那真是大错特错了。

另外,他是内阁首揆,做官已经到头了,他现在要为陛下、为百姓、为大明的江山社稷负责。再说句求名的话,他也要考虑自己的历史地位问题。

或者说,哪一任首辅没有想过呢?

谁也不想自己成为那个‘万岁阁老’吧?

但细想起来,太子倒是比他有勇气,那些杀人的决定太子敢做,此类不称职的言官太子敢抓,所有的风头、所有的焦点以及所有的矛盾都在太子身上,

他这个内阁首揆,哪怕行事激烈点,也是宫里的意思。

除非起兵造反,否则谁又能拿太子有办法?

那么如果他不激烈呢?自然不会有什么大错,可一来太子必然对他印象一般,将来改朝换代,他的首揆至多也就能当到那个时候,甚至太子再成长几年,干脆就说服陛下把他换掉也有可能。二来,他自己心中亦有安邦兴国的理想,自然不耻于浑浑噩噩度日。

刘健忽然发现自己有了一个历史上从未有过的微妙契机,

于理想而言,他可以尽力施展所学,

于个人而言,也可以获得太子的另眼相看,延长政治生命。

国朝百十年来,哪一位首辅可以像他一样?

此外,他也觉得不必和太子走的太近,首先太子是个对事不对人的主,于国有利,他都乐见。其次,近了于他自身反倒不美,他是皇帝的首揆,不是太子的首揆。

嘿,

这世道,当真玄妙。

“……宾之、于乔,咱们把事情理一理。陛下动了火,咱们这些做臣子的总要把事情做的更好看些,才能不负圣恩。我稍稍一想,眼下最为重要的无非两件事,一便是钱桂等御史如何处置。二便是山东等地的分田之事。两件事一样的重要,不可顾此失彼。”

李东阳虽然今日搞得很狼狈,心里难受,但这个年头可不流行被领导批评了就摆烂这种事情,他要是敢躺下,就可能永远躺下。所以该干活儿还是要干活。

“所谓纲举目张,先易后难。”刘健先把山东的一沓奏疏给拿了过来,商议着说:“陛下于分田之事的旨意已经很明确,一定要为穷苦百姓谋一个立身之所,这是圣旨,也是……也是东宫的意思。更是咱们为官之本心所在,这一点不可不察。因而我以为,对那些还未将田分到位的,要急递申斥,催促他们加快进度,对于弄虚作假的要革职查办……这时候也别说是谁的学生、谁的亲戚了,闹到殿下那里,谁能落着好?”

这话去年讲,可能大家都不在意。

今年再讲则不一样。

不论是李东阳和谢迁都不会有怀疑,

那个小妖孽,谁有本事得罪谁去吧。

“我同意刘阁老的意见。”谢迁即便心里有些疑虑,比如说会不会太急躁了这种,但在这个时候也不会说了,皇帝、太子、首揆都统一了,你还说个什么?

“那么咱们辛苦点,便依此办理。至于钱桂之事……”

太子这个难题出的,真的是要难死他们了。

李东阳满是愧疚,本来他虽然没能在御前避嫌成功,但下来了,也要有意的避一避,尽量的不说话。可不说话,又觉得是不是把问题扔给了两位同僚……难受……

谢迁也觉得头疼,“这毕竟是御史,要是从内阁出去个重重处置的意思,只怕……会有轩然大波。”

这是一种考虑方法,

另外一种就是揣摩上头的意思。

当官这种事,哪有什么对和错?如果说有,那么猜中领导的心思就是对,猜不中就是错。

刘健想着太子其实并非不敢担责之人,若不敢担责,他当初会那样力保张永?若不敢担责,他这次会这样强护杨廷和?

所以这一次采用这种溜肩膀的做法,想必另有因由,只是他不知道而已。

二按照太子已有的风格,他的意思的肯定是重办钱桂,否则反应这么激烈干什么?虎头蛇尾不是那么聪明的人会做出的事。

所以既然猜出了,那么事情其实好办。至于说从内阁出去的意思……这的确不好,

可与此同时,他也可以加强在东宫心里的位置,且……重办钱桂于李东阳的威信也有负面影响,而且李东阳什么都不可以说,这样一来,他这个首辅稳如泰山,这个难得的历史契机也可以延续的更久。

不算什么好办法,

可东宫出的题,实在难解,只能说在夹缝中找到一个相对比较好的。

“我的意见,钱桂的那个案卷,是不是有欺君的嫌疑?”

李东阳和谢迁一听皆惊,知道刘阁老为人刚直,但也不要这么硬吧?

谢迁马上劝道:“刘阁老,言官不可杀啊!罪名定得再重也最多就是革职去官。即便如此,恐怕也会招致更多的弹劾。”

这件事,不管怎么干,总归是要弹劾的,有些人就是想你把位置让出来。

刘健最终还是下了决心,“革职去官……再加四个字,永不录用。前四个字乃因他是言官,所以不要他的性命。后四字乃是说他不称职,这样的言官,朝廷要来何用?”

谢迁想,这样反正也比直接杀了要好。

“那,便依刘阁老所说吧。”

李东阳心中叹息,不管商量的是什么结果,这件事上,他是不能说话的。

其实现在想想,他真的觉得太子心机太过深重,一般人被其他人得罪,肯定是想办法痛打一顿。

可太子似乎很了解他们,竟然还把他留在内阁里,现在钱桂、赵毋庸等人因他丢了官,还用不录用,他要是也跟着一起倒个小霉也还好,至少没人嫉恨,现在呢,还是一样的内阁重臣。这不是招人弹劾吗?

与此相反的是,太子那边估摸着会有更多的官员心生憧憬了。王鏊、张天瑞、杨廷和,哪个不是一身重任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