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亮之后,
朱厚照起床在殿里晃了几圈便无聊的端着下巴呆呆望着东宫院落里凋零的枯树,
小小的脑袋在窗户前,对着异时空的蓝色天空入了迷,思绪也飞出了紫禁城。
跨越500年的时光,他其实特想知道这个年代的北京城是怎样?
广阔的中华大地上又是怎样?
人们怎么生活?
江南的女子,西北的汉子,戍边的士卒,稚子、女童、文人才子、贩夫走卒……
何不食肉糜的想,也许不是太子,每日会更精彩些也说不定。
但现在他就是太子,这紫禁城,洪武永乐、洪熙宣德,至如今的弘治,之后注定会是他的故事。
“殿下。”带着黑纱帽的老太监躬从殿外快步走了过来,他有些气喘,还擦了擦汗,动作略微有些夸张。
“如何?”朱厚照垫着下巴,也没看他。
刘瑾添油加醋的说:“这些外臣当真可恶,我听说陛下是以商量的口吻和几位阁老提议待明年春日转暖后,再提东宫出阁讲学之事,却没想到阁老们跪了一地,就是不同意陛下所请。”
其实大概猜到是这样,但真的听了还是叹了声气,
窝囊透了。
本来弘治朝的臣子们还是很不错的,诞生了一大批有能力名臣。
但是这些个皇帝和臣子相处的关系始终让他觉得难受。和坐牢似的。
朱厚照秀气的眉头落了几分,眼神之中有几分凝思,随后缓缓的开口,“东宫现在有詹事府的官吗?有的话,给我叫两个过来。”
詹事府是专门为太子服务的官方机构,类似于教师团队的概念。只不过其中许多官,并不是那么实。
像大名鼎鼎的王阳明的父亲王华是右春坊右谕德,属于詹事府。但他同时也是翰林院的日讲官。
太子现在还很小,也没有正式开始读书,所以相比于后者,前者几乎就是个名头,基本没什么事。
詹事府的一把手吴宽,弘治八年回乡守孝,大约也要到今年年底才能回来。人都不在一切还是照常。
不过,也不是所有人都不在。
詹事府里有专门负责记录太子言行的小官,叫左、右中允。
刘瑾想到的也是这两个人,“回殿下,左右中允在,殿下要见他们?”
老太监心里有些许抗拒,皇太子开始主动接触文臣,这可不是什么好现象。
就如同文臣不希望太子只接触太监。
太监也不喜欢太子和文臣走得太近,
以至于在真实的历史中,詹事府的官员还向皇帝告状,说太监总是找理由让太子请假,不来读书。
“嗯,快去!”
深秋的微风有些许凉,但吹拂在身上感觉还是很不错的。
不久之后,身着青色官服的两位……应该说是中年人了。
岁数不小了,官职还不算高。但是他们都是清贵翰林出身,又都在东宫,一旦改朝换代就是青云直上。
朱厚照坐在石凳上,这两位照例叩拜,口称:“臣左中允杨廷和、臣右中允张天瑞参见殿下。”
杨廷和?
这名字熟悉,他忍不住多看了一眼,发现他鬓发也有丝缕白色了。
“平身吧。你们两位,都是什么功名?”
杨廷和先说,他语速不疾不徐,“臣是成化十四年戊戌科赐同进士出身。”
张天瑞则回:“臣是成化十七年辛丑科一甲第三名。”
朱厚照点了点头,仿佛他知道赐同进士和一甲第三名的区别似的。
只能糊着说:“都很好。”
言罢便让刘瑾着人把书案抬了过来,上面是笔墨纸砚和一本《大学》。
他个头小,只能把书案放得低些,同时让刘瑾举着书,翻开第一页,照着上面歪歪扭扭的写下八个字:大学之道,在明明德。
随后说:“这几个字,两位先生谁替我读一遍?”
杨廷和和张天瑞互相看了一眼,殿下这是要读书?
但他们心里都清楚,太子读书是有很大的规矩的,绝不是他们两个小臣在这私自就可以教的。
说句不好听的,谁知道私下里你们教什么给太子?至明朝后期,就有臣子骂过一些阁老权势过重,竟然连教授太子的内容都必须得给他们看过才行。
这些讲究,他们两个十几年的为官生涯,不会这点敏感性都没有。
但是皇太子这样直接把他们两个人召过来询问,似乎又不能不答?
而且,太子召他们到身边,尚属首次,这等近身机会也是非常诱人。
杨廷和心思一动,便说:“太子询问,不可不答。”
这是其实说给张天瑞听的。
后面才是说给太子听,“殿下,此句念:大学之道,在明明德。”
杨廷和读了,他也跟着读,之后转向另外一边,准备雨露均沾,“张先生,你可知道这句的意思?”
张天瑞说着便跪了下来,颤声说:“殿下若要读书,可奏明陛下。陛下降旨,礼部备东宫出阁讲学仪,到时陛下和阁老为殿下挑选良师,必能事半功倍。”
朱厚照哪里听不懂这话的意思,这位先生大概是对于文臣圈子的潜规则半分都不敢逾越,于是笑眯眯的说:“张先生说的对,那张先生便先下去吧。”
张天瑞不知道是什么意思,也无法从边上杨廷和的表情上看出什么,但殿下已经说了,他也只能惨然应是,随后退去了远处,背身后还擦了擦额头的汗。
私自教导太子,这事可大可小。
这一节,朱厚照又怎会不懂?
这根本也不是简单的教与学的事。但他没办法,皇帝现在春天转暖再读书的旨意推不下去,被架在那边,
为了解皇帝的套,只能再给他们一个套。
他略有深意的问杨廷和:“圣人之学不易,但杨先生饱读诗书,定然也是读了个通透,可愿为我解惑?”
杨廷和执礼,“殿下过誉,臣不敢说通透,只是自小便习《大学》,偶有所得。不过习字读书,自有先后。文章字字句句皆相连,只解释半句,不免首尾难顾。不如殿下再写,臣再教,等到一篇皆可读顺,到时候臣为殿下释义,殿下自然能融会贯通。”
朱厚照有些讶然,这个家伙……真聪明。
说白了,事情来的突然,杨廷和也不敢随便乱教。
解释含义会带有私货,到时候有心之人故意说你故意引导太子。
但是教怎么读总归没事,即便朝臣追究,也可说只是通读而已,虽然仍不合礼制,但是没有大错……
争取到这些时间,今天退去之后再由阁老选定太子的授业之师。
而他,既在太子面前露了脸,满足了太子的要求,同时也不至于太得罪盯着东宫的眼睛,
主要是这个态度就是在说,我杨廷和不仅没有故意逾越规矩,而是在太子要求的同时还尽量守规矩,我可不是想当幸进之臣!
朱厚照又问:“张先生担心的事,你不担心?”
杨廷和很是大义凛然的说:“殿下心向圣人之学,作为臣子岂有心怀他念,拒而不教的道理?殿下每多学一分,我大明江山便会稳固一分。与此相比,臣的荣辱得失,又有什么值得忧虑的呢?”
朱厚照听完已经心服口服,再追下去就没有意思了。
就此为止,他的目的也能达到。
于是转而说起其他。
“说起来,杨先生是不是疑惑,今日我为何这番作为?”
“殿下英明。臣,确有不明之处。”
话讲到这里,
又是到了飚演技的时候。
朱厚照叹气了声,随后表情凝重的说:“近来,父皇龙体不豫,但仍不辍朝政,坚持批阅奏疏,其中辛苦,人子不忍。无奈我无法通读文章,不能替父分忧,深感愧疚。”
“殿下孝忠君父之心,日月可鉴。此诚陛下之福,大明之福!”杨廷和也是受儒家思想教育长大的。
一个八岁的孩子有这份孝心,他如何能不震惊动容,尤其还是太子,那更加可喜可贺。
“父皇已经下旨,我出阁讲学之事,明年春日转暖之后着即办理。”
这话杨廷和听着倒是没什么感觉。
三四年来,
这样的话已经很多遍了。
什么‘爱卿们说的对,就这样办’、‘很好’、‘一个月后就办’之类的,甚至连徐首辅等人都封了东宫官,最后还不是一场空?
但是表面上的话还是要说的。
“陛下圣明。”
由此,朱厚照的上一段话讲完。
接着忽然转换脸色,反正小孩子嘛,喜怒由心,“但本宫听说哪怕父皇下了明年春暖以闻的旨意,还是有不少大臣想劝导父皇更改时间!甚至以血力荐!”
杨廷和听得不明不白的,据他所知陛下还未下那样的旨意啊。
太子为什么听说有人要这么上疏了?
但人是太子,就这么说了,他作为小臣也没什么办法。
朱厚照继续气鼓鼓的讲:“他们哪里知晓?父皇是心疼我畏寒怕冷。我与父皇血脉相连,这点父子之情都不能成全吗?”
说到激动的地方,太子一拍桌子,大声喊道:“本宫话放在这里了,圣旨就是圣旨,我是父皇的儿子,更是父皇的臣子,必将遵旨而行!所以明年,天一日不暖,我一日不出阁讲学!”
杨廷和有些发懵,因为太子和他的关系没到那种程度,突然之间讲这么多话……虽然他还搞不清楚为什么,但显然是另有所图。
“杨先生,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后面是什么?你可以教我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