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王大厅里的窗户,又高又小。外面烈日当空,把城堡砖石晒得很干;窗户里面的阳光里、尘土飞舞的景象,肉眼可见。
满刺加国的使节走进来了,他看向坐在上位的王后伊苏娃,又瞧了一眼她的弟弟、大模大样站在下首的安恩。使者脸上露出了些许恍然的神情。
“愿主庇护尊贵的国王。”使者按胸鞠躬之后,立刻又用真腊话说道:“早先贵国君臣准备的战、和二策,目前看来,议和之策好像已不太可能。”他接着故作从容地、开了个小小的玩笑,“除非陛下愿意,请求大明国惩罚,并公开把西贡以北的所有土地、割让给占城国。”
国王奔哈亚沉着地回应:“你知道不能。”
使者道:“至于战策,如今的状况也不太好。暹罗按兵不动,应该还会观望下去。”
安恩看着使者,他的双手合十,礼节周到,但脸上露出了嘲弄的表情:“我只对一件事很有兴趣,为何满刺加(马六甲苏丹王国)还会重用你,又让你出使诸国?是否只是因为,你懂得几国语言?”
使者愣了一下。
安恩接着说道:“听说你曾出使爪哇国,欲说服爪哇国抗拒大明国;结果,爪哇国王还是乖乖地交了六万两黄金。如今你出使暹罗,再次一事无成。你们满刺加国王不会责怪你吗?”
使者却毫无惭愧之色,昂首道:“我只是尽自己的职责,而结果都是主的意旨。”
真腊人几乎全都信佛,显然对回回教门的主不以为然。安恩只是淡淡地反问了一句,“是吗?”
使者道:“何况暹罗人的做法很合理。他们或许不愿意看到、大明国前来指手画脚,但更不愿意和失败者成为同盟。陛下与诸位也应该看到我的功劳,现在暹罗人已经不进攻真腊国了,他们至少开始了观望;我们的联军,才不至于腹背受敌。”
国王奔哈亚转头,看向安恩等几个贵族,问道:“没有了暹罗的船队,我们在水面上有胜算吗?”
不等大臣贵族们回答,王后伊苏娃忽然问使者:“你们满刺加的船队,不会像暹罗人那样观望吧?”
使者道:“当然不会,船队已经在路上了。我们的国王已在主的脚下祷告过,主的仆人绝不会欺骗他,一定会践行诺言。”
他稍作停顿,便说道:“陛下似乎也没有选择了。我在听到大明国舰队的消息之时,还听到一些风声,明国舰队曾遭遇了飓风。飓风也没有阻挡他们南下,看样子下了决心;只要他们对贵国的求和条件、稍有不满,战争就会爆发。”
国王沉默地坐在高高的椅子上。一缕阳光让他身上的服饰、显得金碧辉煌,却依旧没有冲散他脸上的阴霾。
安恩却咬牙切齿地说道:“等我亲眼看到那样的景象时,明国人的船队在燃烧,他们的尸体摆满树林与河岸;那我一定会十分兴奋。一定比活活折磨明国使节致死、比剥掉他们的皮放进树林喂蚊子,还要快活喜悦!无论多么残酷的果报,都是他们起的因。”
安恩身上披着红黄色的袍子,结实的胸膛裸露。他刚刚还合十做了礼节,那是向善之礼,转眼间脸上却表露了残忍之色、口中吐出了戾气,额外引人注意。不过真腊国这边的佛法,与汉传之法区别甚大,真腊人确实更注重果报与惩罚。
真腊国大将军这时开口道:“臣认为,直到现在,我们仍不能完全放弃议和的可能;但同时又应该准备开战,不能松懈大意。”
国王奔哈亚道:“说下去。”
大将军道:“等大明国舰队靠近,我们先派出使者去议和。如果可能谈好,那是最好的结果;就算谈不拢,也不至于激怒明国人。”
国王奔哈亚点头示意。
安恩与大将军的政见一向不同,这时却也附和起来:“大将军说得对,明国人本就轻敌,又见到我们遣使求和,必定更加麻痹大意。我们的联军,正好进行安排好的谋略。
我们会将主力布置在同奈河(西贡附近)边,大张旗鼓,引诱明军来攻。待明军大多人马上岸、船上兵力空虚,联军便以船队突袭海上,夺取、烧毁明国人的海船。
中计后恼羞成怒的明军,一定想寻联军大军大战,报复我们。那时我们再向西北方向退却,诱敌深入。炎热多雨的丛林、日夜不断的袭扰,定能让明国人生不如死!”
王后伊苏娃听到这里,脸上露出了自豪的微笑。
她的弟弟虽然常常做事鲁莽,但并不愚蠢。不止一个贵族称赞安恩的战策、极有智慧。
大明帝国虽然十分庞大,但他们之所以能威胁远在万里的真腊国,无非就是依靠那支舰队。只要他们的船队没有了,明国人纵有强大的国力、也完全依靠不上。所以先设法毁掉敌人的船只,便能削弱他们最大的长处。
而联军诱敌深入、依靠气候和地形,却是发挥自己的长处,利用了明军的短处。
伊苏娃与好些贵族都认为,明军很难从这样的计谋中脱身。
这时大将军的声音道:“臣还是坚持稳妥的主张。吴哥城(暹粒市附近)深在内陆,远离西贡。只要我们不理明军,明军在海边也拿我们没办法。”
伊苏娃顿时皱眉。
之前她不支持主和派,主要是为了兄弟着想;因为一旦主和,国王就可能牺牲安恩、拿他去讨好明国人。毕竟安恩不是国王的亲弟弟,更不能在国王心里、与整个王国相提并论。
但现在,伊苏娃即便不为自家人安危着想,也有点认同弟弟的说法了:国王身边,尽是胆小鼠辈!
伊苏娃忍不住亲自开口,参与了争执:“恐怕事情不会如大将军所愿。
暹罗人暂时罢兵休戈,无非是想暂且观望、等着我们与大明国的胜负。如果此时我们表现得畏惧退缩,暹罗人会不会因此重兴战事?
新起的暹罗国、占城国,在东西两面进攻吴哥城,王上已有了经营金边城、放弃吴哥城的打算。万一我们要迁都去东南面的金边城,那么西贡所在同奈河流域土地、就显得尤其重要了。如果让占城国的势力西扩,还让大明国的势力在同奈河站稳;金边城的东部就会长期面临强敌的威胁,王国如何千秋万代?
难道你们只有到火烧眉毛了,才会着急吗?”
大将军道:“王后好见识。但如果我们不幸战败,以上的危局仍要面对、而且会更严重。大明国的军队来势汹汹,不像只是来吓唬人。我们打算与大国结仇,一定要慎之又慎。”
伊苏娃不以为然道:“既然开战有胜算、胜算还不小,为甚么要选择坐以待毙?我不知道你们在害怕甚么,是怕明国的幅员广大、国力强盛吗?但那些都在万里之外,对于我们来说,明国只有那一两万人。”
王后当着贵族与外国使者的面、谈论军国大事,本是不合规矩的。然而国王奔哈亚一直没有制止她,显然国王有点动心了。
满刺加使者道:“在主的光辉下,女人不能参与兵事,或许在真腊国不同;但鄙人仍要说出崇敬之意,王后真是既有美貌、又有智慧。”
伊苏娃微笑着看向使者,轻轻点头。
大将军却道:“满刺加人不过为他们自己着想,意图让人真腊国拖住明国军队、而不去攻打他们罢了。”
使者有点生气道:“满刺加国与大明国曾经交好,本来可以议和,却仍然义不容辞,派船队支持真腊国。我们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大家。诸位看不到吗?明国人在吞噬所有人的好处,并想掌控一切。长远看,那样的境地就是地狱。”
伊苏娃道:“我国本与明国无冤无仇,王上还曾遣使不远万里去送礼物,他们却如此对待我们?王上岂能视若无睹?”
国王奔哈亚叹了一口气:“真腊人杀了大明国整个使团的人。”
伊苏娃道:“使团只是来欺压我们。他们自己甚么也不想付出,只想割真腊国的土地,去拉拢讨好占城国。明国人不过是自作孽,自作自受,因果报应。”
奔哈亚转头道:“明国人不会这么认为。”
伊苏娃沉吟了片刻,又道:“王上是英明的君主,您若战胜了强大的明国军队,必定能让真腊人世代传诵一万年,周围的诸国也会无比地尊崇、敬畏王上。您将成为史上最伟大的国王。”
满刺加使者趁机鞠躬道:“英明的君王啊!”在场的所有人只好一起称赞。
奔哈亚嘴上虽然一直在诟病王后的意见,但他其实早已动心了,否则不会不断地斟酌那些细节。奔哈亚一时还没有吭声、他的神情很严肃,但他的目光忽然一凛,眼神里已经露出了决然的光彩。而那些许的光彩,在他心事重重的脸上、尤其引人注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