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回史密斯菲尔德的路上,比克斯听着凯特琳向他和乔什讲起她刚才跟当年的养母谈了些什么。比克斯甚至不知道她曾被寄养过。然后,他提醒自己,他真的一点儿也不了解她,至少是不了解那个真正的她。
凯特琳说:“我逃出布克曼的房子,把事情跟那个后来打电话报警的人说了后,我为什么不回……回我戈德史密斯的家呢?我怎么会去了孤儿院?为什么我要给他们先报了一个假名字,几天之后才告诉他们我的真名?”
“你知道我怎么想的?”比克斯问。
“我可以猜到你怎么想的,”凯特琳说,“我敢打赌,乔什也是同样的想法。因为我也这么想。”她顿了顿,补充说,“听起来,我在回去的路上,该是分离性神游症又轻微发作了。”
“这与症状吻合,”乔什表示同意,“如果这些行为真能由创伤性事件引发。我是说,由你的经历引发了。你不记得在布克曼的房子里出的任何事情,也不记得身在孤儿院那些天里发生了什么,这一段记忆都缺失了。”
“我似乎暂时建立了一个新的身份,”凯特琳说,“在彻底走出神游症,告诉他们我的真名、住在哪里之前的那几天里,还给自己起了个不同的名字。”她停顿了一下,“所以,看起来是我的问题,”她伤心地说,“我想知道,在我的生活中,还有没有在别的时候发生过神游状态。我不记得了。”
“嗯,”比克斯轻轻地说,“我不确定你有,凯蒂。”
“我是说,我有没有不记得在一个陌生的城市醒来,或是忽然知道,时间已经在我不知不觉间过去了几个月。有没有一段空白时间是我不能说清楚的。”
“即使你此前已经经历过,”乔什说,“这种情况仍然可以说非常罕见。你身上就只发生过两回。可能真是被创伤性事件激发了。”
“这就让我迫切地想要知道,七个月前究竟是什么让我进入神游状态的。”
他们陷入沉默。比克斯开了口,“我一直想知道,你是怎么出现在史密斯菲尔德的。”
“是啊,”凯特琳说,“为什么我别的地方不去,偏偏要回来这里?”
“很难说清为什么你会对生活中这样一个可怕的事件念念不忘,”乔什看着凯特琳说,“但七个月前你离开我们家后,也许经历了真正的创伤——无论是什么,都让你陷入了神游状态——你回到这里,因为此地在你的潜意识中与创伤性事件相联。”
“搞精神分析啊。”比克斯说。
“你有何高见?”
“我想,这有可能的,”凯特琳说,“无论如何,我们填补了一些空白,即使我还没有真的记起什么来。我们现在知道了红头发来自何方,知道了一个名字凯瑟琳·萨瑟恩,还是凯瑟琳·索瑟德,我自己也叫糊涂了。”
“好吧,”比克斯说,“我们可能知道这些东西从何而来,但不知道你为什么要叫这名字,也不知道你为什么要把头发染红。”
凯特琳慢慢地点点头,好像弄明白了些事情。“当时我一定听到过凯瑟琳的名字,在被弄进棚屋之前或之后,或是在操场上。因为我们一起承受,一起……经历的事情,可能让我感到和她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如果乔什说的没错,我莫名其妙又陷进被那个地方牵扯出的情绪时,可能她的名字和头发的颜色便浮现了出来。至于我为什么给自己取这个名字,染了头发……我甚至猜也猜不出来。”
“我不认为这是有意识的决定,”乔什说,“更有可能,你是暂时放弃了对自己心智的控制,根本意识不到做了那些事情。见鬼,那时你完全不知道自己是谁。比克斯问你的名字时,不管出于什么原因,那时你脑子里冒出来的,是凯瑟琳。”
“然后,一旦我说出我是她,在意识的深处,我就记起了我应该是一头红发吗?”
她这么一问,让他们安静了一会儿。
“我想,其他剩下的疑问也可以用这法子来解释了,”凯特琳说,“我们只是在这里吹出一个个泡泡。这些疑问要是不去查清,我们就连一个也都弄不明白——我为什么要来到这里?为什么我下意识地要成为凯瑟琳·萨瑟恩。我有什么计划?我是不是只是迷路了,最后走到了这里,拿她的名字来做精神上的防卫?”她停了一下,“我二十多年前阻隔开了的东西,为什么又要将和它相关的一切,再带回我的生活?”
比克斯张嘴想说什么,但还没来得及说出来,手机响了。他一只手搭在方向盘上,从口袋里掏出手机,看着来电显示,“是珍妮。”
离开“突击队”不久,他们就商量过用什么办法能最方便地接近珍妮·斯蒂沃。凯特琳可以给她打电话,假装她记得斯蒂沃,但这做起来很困难。考虑到她们都把对方认作自己最好的朋友什么的,交流互动时可能已经有一种既定的节奏,凯特琳不太可能装得令对方信服。更重要的是,很难让她问出凯特琳最近一直在做什么,她为什么做这些事。难道她自己不知道吗?凯特琳的第二个选择是打电话给斯蒂沃,再讲讲他们曾对玛莎说过的话,说她最近头部受伤了,她的记忆出了毛病。问题在于,尽管有几分像真的,这还是个难让人完全相信的故事。
争论了几下,他们决定用第三种方案。比克斯给斯蒂沃打电话,告诉她,他怀疑凯特琳已经陷入一些潜在危险里,而比克斯想帮她摆脱。选项三的问题在于,斯蒂沃毫无疑问只对凯特琳——或者凯蒂,就像斯蒂沃知道的——忠诚。她可能会认定如果凯蒂不想让她的男朋友知道些事情,那她斯蒂沃也该帮着对这些事情保密。她可能会怀疑比克斯的意图: 也许他只是对他的女朋友起了疑心,想要查查她。不过,他们都认为比克斯打这个电话最为可行。于是,在开车上路去往比格森家不久他就打了电话,但斯蒂沃没接,他便留言请她给他回电话。他留言说,有重要的事情。
现在她打过来了。比克斯不知道怎样在电话里跟她交谈。他遇到过斯蒂沃几次,但他们没在一起相处过。他以前当然也从未给她打过电话。
他说你好,两人寒暄了几句,都有些心不在焉,直到比克斯说出想说的话来。
“珍妮,我担心凯蒂。”
“哎呀!什么?”
“我想她现在有麻烦了。”
斯蒂沃小心翼翼地问:“是吗?”
“是的。我希望你能帮我。”
“帮你什么?”
“帮我让她摆脱出来。”斯蒂沃那头无声无息。“珍妮?你还在听吗?”
“是的。凯蒂现在在哪里?”
“她离开家不知道上哪儿去了。所以我才打你电话。”
“是吗?”
接下来,事态的发展如他们此前的预料,斯蒂沃小心谨慎,滴水不漏。起初她装聋作哑,但最后她直截了当地说,凯蒂的事是她自己的事,即使她和比克斯同居。斯蒂沃不想给她的朋友带来麻烦。
“但我没别的意思,珍妮……只想让她摆脱困境。”
他们在电话里绕圈子。有一两次比克斯觉得她马上就要挂电话了。最后,他说:“该死的,珍妮,我爱死凯蒂啦……爱得比大多数人爱他们所爱的人更厉害,你知道吗?我不会让她出事的。我不认为她在我背后偷偷摸摸,如果你以为我是这样想的话。她当然也不会那样对待我。即使她那样做了,如果那能让她快乐,她也该得到快乐。”
比克斯感觉得到身旁的凯特琳正饶有兴趣地倾听着。乔什也一样。他希望他们认为他只是在演戏对付斯蒂沃——至少他希望乔什这样想——但他超常发挥,收不回了。当他觉得可能会有所收获时,他也不想加以收敛。
“我认为是别的什么事情,”他继续说,“我觉得你可能也是这样认为的。所以我想请你告诉我,你知道的所有她正在干的事情。我来给你提示一下,好吗?我知道大约两个星期前她不去工作了,从那时开始就有些不对劲了。”
“你……知道这事?”斯蒂沃问道。“凯蒂跟我说,她不会告诉你的。”
“她没告诉我,但被我发现了。现在回想起来,我稍稍记得从那时起她和我在一起举止就和以往有所不同了。那时我还不确定,但是现在我觉得是这样的。她不是生我的气,也不是不够爱我了,只是……像是她脑子里多了些想法。”
比克斯听到斯蒂沃从电话那头传来了一声咕哝,好像她悄声说着“嗯嗯”表示赞同。
“你说什么,珍妮?你能帮帮我吗?我想给我爱的女人出把力,她也是你最亲密的朋友啊。”
斯蒂沃陷入了沉默。最后,她说:“你有没有听说,在北史密斯菲尔德的一个仓库里有人杀了人?”
“听说了。”
“你没看到受害者画像和一些据称与此案有关的女人画像吗?”
“我看到了。”
“有一幅画了凯蒂,是不是,比克斯?”
“我不知道,珍妮,我不能肯定。但是现在你也许有些明白了为什么我会为她担心,担心她不知怎的就招来麻烦了。也许你明白,为什么我要请你告诉我你知道的一切。都是为了凯蒂。”
结果是,珍妮·斯蒂沃知道很多凯特琳近来的事情。虽说不是每件事他们都想要知道,这让凯特琳有些失望,但她知道的事情真多。
比克斯盯了一眼凯特琳,又看看乔什,然后在自己的嘴唇上竖起了一根手指,说:“我要开扬声器了,珍妮。我讨厌一手开车,一手打电话。”不待对方表示可否,他在手机上按下了一个按钮。“你在听吗?”他问道。
斯蒂沃的声音通过手机的小扬声器传来。“我听着,”她说,凯特琳也能清楚地听到她的声音。
一问一答。斯蒂沃的声音有些勉强,比克斯催着她。斯蒂沃像在怀疑她是不是正干着一件错事,比克斯哄着她让她宽心。最后,她把她知道的说了出来。
一切如常,斯蒂沃说,凯蒂也是老样子,直到两周前的一个晚上。那晚她们俩一起在“突击队”当班,忙得不可开交。托德又打电话来请病假了,那个浑球一碰到重大篮球比赛什么的,就请病假,斯蒂沃和凯蒂得顶上干额外的活。所以这时凯蒂稍稍……停下手脚,珍妮当然就注意到了。看见她甚至一动不动。人们在她周围喧嚣——客人们,女侍者——凯蒂就站在吧台那边,直视着前方。也许她盯住了什么人,但看她的样子,像忽然变得浑然无觉。斯蒂沃快快环视一遍四周,没有看到任何不寻常的事情,也没有人回头盯着凯蒂,或是躲闪着尽量不被她看到。但凯蒂肯定见到了什么人或什么事。斯蒂沃说过,那晚真够忙的,玛莎冲着所有人吼,于是斯蒂沃便过去轻轻推了推凯蒂。这时,凯蒂说了句很奇怪的话:“你见到他了吗?”她问。斯蒂沃问见了谁,凯蒂没有直接回答,而是说:“他和那个只有一只眼睛的人在一起。”
凯特琳、乔什、比克斯面面相觑。独眼杰克。
斯蒂沃继续讲下去。她告诉凯蒂,她没看到只有一只眼睛的人。凯蒂说,他刚刚离开。他们都走了。斯蒂沃又问她,谁跟那独眼的家伙走了。凯蒂显得有些恍惚,摇摇头,不愿说起。但斯蒂沃说,凯蒂后来没再出现这样的情况。
几天后,她终于承认,她想要找到不久前的那个夜晚出现在酒吧里的那两个家伙——独眼的金发男人,还有和他在一起的人。两人大概都三十多岁。她不住地向常客们打听是否认识这两个人。她说起两个人的样子,尤其是独眼的金发男人,大概因为他在两人中更显眼。凯蒂干这事装得很随兴,好像她只是想聊一聊,但斯蒂沃说她开始变得奇怪了。最后,凯蒂告诉斯蒂沃,有人说他知道这样的一个人。戴眼罩,金黄色的长发。凯蒂问她怎样才能找到他,可那家伙闭嘴了,可能是怕被卷进什么事情里去。斯蒂沃对比克斯说,凯蒂跟人打交道有自己的一套,所以最后那家伙还是向她承认,有天晚上他在鲍勃那里见过那独眼龙。
凯特琳与乔什和比克斯又对视了一眼。鲍勃?是凯特琳秘密名单上的名字吗。
“鲍勃是谁?”比克斯问。
“鲍勃不是谁,”斯蒂沃说,“鲍勃是个地方,一个酒吧。‘啤酒桶’酒吧。因为这名字的三个首字母拼成鲍勃[5],大家就都这么叫了。”她话音里多了种语气,暗示比克斯是个笨蛋。
比克斯点点头,然后慢慢摇了摇头,仿佛他觉得自己本该想到这一点。
比克斯说:“我从来没有去过那里,可我知道那地方。”
斯蒂沃说:“那么,接下来我知道的事情就是,凯蒂开始请病假,最后根本不来上班了。玛莎解雇了她,虽然她从未告诉凯蒂,我想。玛莎只是向大家宣布凯蒂被解雇了。”
“那段时间凯蒂在做什么,”比克斯问,“既然她不去工作了?”
凯特琳几乎可以听得到斯蒂沃耸了耸肩。“找那一只眼睛的家伙,我猜……尽管我想她真想要找的是另一个人,那独眼龙的朋友。”
“她告诉你她要这么做吗?”比克斯问道。
“没有,她没直接说起过,如果你明白我的意思。她不想谈它,不管它是什么。我追着她问了几次,但是她不愿告诉我任何事情。她开始比平时少打电话给我了,我的好多电话她都不回。她成了个重任在肩的女人。”
“是要去找独眼龙和他的伙伴。”
“肯定是这样。”斯蒂沃说。
“她从哪里入手呢?”
“她不会告诉我的。我怀疑她真的会去‘鲍勃’——那地方够危险的——但也许她只是监视着什么的。也许她也在别的酒吧里找他们。我不知道。就像我说的,她开始将我拒之门外了。”
“还有别的吗?”比克斯问。
“别挂……”不一会儿,斯蒂沃说,“对不起,又有个电话打进来。我不接它。哦,还收到条信息。我错过了。”
“珍妮?”比克斯叫了一声。
“哦,是的,对不起。你说什么?”
“我想问,还有什么你能想起来的事情吗?我该知道的。”
“我是,”斯蒂沃说,“想说……”
“什么?”
“如果她遇到了麻烦,比克斯……把她弄出来啊。”
“我正要这么做。”
他挂了电话。
凯特琳给他们理了理头绪。“那么,照珍妮说的,几个星期前,我看到了一个独眼金发男人和他的朋友,这吓着我了。我向身边的人打听,最后发现他有时会去一个大家都叫‘鲍勃’的酒吧。我班上得越来越少,到最后根本就不去了,显然是为了找到这两个家伙。”
“那么,他们是谁?”乔什问。
凯特琳耸耸肩。“不知道。独眼人显然不是我在仓库里开枪射击的家伙。”
“你没有对任何人开枪,凯特琳。”乔什说。
“不管怎么说,”凯特琳说,“照画像来看,仓库里的死人有两只眼睛。”凯特琳也知道,在夜晚的噩梦中她开枪打死了他。“这不是独眼杰克。但也许是另一个人,不管他是谁……可能就是我开枪射击的对象。”
“得了,”乔什说,“你没对谁开过枪。”
“我们可能就要弄个一清二楚了。”她说。
“看来我们得到‘鲍勃’那儿去。”比克斯说。“就像珍妮说,那个地方可不太平,所以,都系上安全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