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凯特琳不知从何处带回的那只运动包里,有一支黑色的手枪,躺在像是要满世界寻找其主人的六只人手之上。其中的五只手肤色较浅,另一只是深棕色的。没有流血。凯特琳凑近一看便发现这些手是假的。全都是假手。拨动其中的一只,她甚至可以看到手腕上金属的闪光。

她要算一下,这可用不上大学微积分。她带着一把枪回家,满身是血。甚至没将假手包括到方程式计算中,她也明白自己已经做过了什么。

“我杀了人。”她说,站起来,开始踱步。

“等一等,”乔什说,“我们还不知道。”

“好吧,即使我没杀过人,我肯定见鬼一样地朝人开了枪。干嘛开枪?为这袋假手吗?”她把手指伸进头发里挠。至于头发,比往常短了些。她不记得曾经剪过发……或是染过色。

“我们甚至不知道你向谁开了枪,凯特琳。先冷静下来吧。”

她的手再次滑过头发,这时,像感觉到出了错。“我的戒指在哪儿?”她叫道,眼瞪着她赤裸的无名指。

“不见了?”

她情绪不稳,一时难以自持。她记得当年乔什手拿订婚戒指,在另一家星巴克里单膝跪下——毕竟,这地方再合适不过了——告诉她,如果她同意嫁给他,她会让他成为新罕布什尔州最幸福的男人。她问,为什么只是新罕布什尔州呢?他答道:“嗯,在别的州我不认识几个人。我也不知道那些家伙有多幸福。”然后他对她使了个眼色,她当场便接受了戒指。星巴克经理给他们每人送了杯焦糖玛奇朵,这咖啡可不便宜。

“我喜欢这戒指。”她说。

“嘿,别担心。至少你没戴别样的婚戒,对吧?我们仍然不清楚你一直在干什么。”

他笑了。她笑不出来。她还没能接受这件事。

“我没法相信戒指没了。真不敢相信——无论我在干什么——我居然让它离开了我的视线。”她伤心地摇了摇头。

“戒指可能被偷了,亲爱的。”

“可能吧,”她说,“也可能是我抵押给了当铺,赎回我习惯拿来射人的那把枪吧。”

她没想开个玩笑,可他笑了。“有点像这么回事,你不觉得吗?”

“我不知道该怎么想。”

乔什·萨默斯不喜欢他妻子的主意。她想要回过头,将长时间失踪这事查个水落石出。他只愿她留在这里,和他一起待在家中。坦白地说,他想雇一支军乐队,车载着凯特琳,慢慢地穿过他们小镇的街道,来一次花车大游行——在警察局门前来来回回走上好几趟——让那些本来指控他谋杀的记者们睁眼瞧瞧。更重要的,他想让她接受医疗护理,调养身心,以确保她安然无恙。也许,凯特琳之所以消失,是因为她遭遇了某种祸患——重症,甚至生命受到威胁。或许她在离开的时候身体已在某种程度上受了伤,她记不起,回避掉,是因为它太令人痛苦了。上帝保佑她,也许她被侵害了。或遭受过某种精神崩溃。虽说他没有理由怀疑她对他的诚实度,但他承认自己感到羞愧: 他确实怀疑她,哪怕这种怀疑只有一点点。失忆是肥皂剧里的东西,不会是真实的生活。昨晚,凯特琳睡着后,他到互联网上搜了搜,读了些似乎真的遭受失忆的人的经历。但他也读到很多故事,讲到大多数失忆症患者都是骗子。然而,在他的内心深处,他信任她,这是最重要的。即便是这样,便能帮助她记起经历过的事情?还是会导致更严重的心理或情绪问题?会真的对她有好处吗……或是上面的两种可能必居其一?要是她记起了所有的事情……

但她似乎急需一个不管什么样的最终说法,她觉得可以通过返回曾经到过的地方去获得。而他无法想象一个人的记忆中存在着这样一段彻底的空白,那是多么可怕和令人沮丧啊。试想,你生命中的七个月失去了,会是怎样一种滋味?超过半年的时间,瞬间无影无形。所以无论最后出现怎样一种结局,他打算跟随着她前往她需要去的任何地点,接纳他们将发现的任何东西。事情如何入手,他也有了个主意。

“我马上回来。”他说。

凯特琳盯着运动包里躺在一堆假手上的手枪。

“碰都不要碰,好吗?”乔什说,“我可不希望你的指纹留在上边。”

“至少,枪上可能已经到处是我的指纹。”

“但也许根本没有,所以我们就不要弄上去了,好吗?”

“别担心,我一点儿都不想碰那些东西。”

她看上去像是说真的,于是乔什便向外走去。一辆红色的别克云雀停在私家车道上。乔什盯着车窗看了一阵,手搭在额前遮光,想要看得更清楚些,然而他关心的东西并没有看见……比如,他早先来时,可能因大意错过了后座上的尸体。他打开乘客门那侧的车门,进了车里,猛地拉开了杂物箱,取出一个塑料口袋。在那里边,他发现了车辆登记证。

乔什回到屋里,见凯特琳已经拉上了运动包的拉链,不禁松了口气。她还在沙发上,头后仰,闭着眼睛。

“睡着啦?”他问道。

“正想事呢。”

“想起什么吗?”

“没。”

“好吧,我这里有样东西,能帮我们缩小点范围。”

她睁开眼睛。

“我们原先的计划,是回到91号州际公路上你记得起来的第一个出口。嗯,我想,我们可以更有针对性了。”

“是吗?”她说,“怎么做?”

“用上这个。”

他举起云雀车的登记证。

“从外面的那辆车里弄来的吗?”凯特琳问道。

他点了点头。“车是凯瑟琳·索瑟德注册的。她住在马萨诸塞州的史密斯菲尔德18茉莉花街1号。我们从那儿开始吧。如果我没弄错,沿91号州际公路向南,我们就能到那里。”

乔什原以为她会为这个有根有据的好主意而兴奋。可正相反,她看上去都快要哭了。

“凯特琳……你怎么了?”

她发出空洞的话音。“我可能杀了这个女人。我可能杀了她开走了她的车。”

“怎么你现在成了个抢车贼!?”

“那你怎么解释我开了她的车?再捎带上血和枪。”

“可能你和她是朋友。也许她是把车借给了你。”

“也许我跟着她,到她停车的地方,从她身后开了枪,拿走了她的钥匙。这就是为什么我,嗯,醒来时是在停车场。可能我真朝她开了枪。”

她似乎下了决心,要在自己的这桩案子里身兼法官和陪审团两职,并最终发现自己有罪。

乔什问:“你可记得在……在你醒过来的时候,看到了一具尸体吗?”

她摇摇头。“但这并不意味着它不存在。我醒来后,一开始意识并不是很清晰的。”

“你又想得太多了,亲爱的。我们先上谷歌搜一下怎么样?我们有她的名字和地址。看看我们能不能搜出些什么东西。”

他去厨房拿他的平板电脑。昨晚他在厨房里花了几个小时上网。他回到客厅,坐在沙发的另一头。万一坏消息忽然在屏幕上冒出来,他不想让她从他的肩头上方瞥见。他不认为凯特琳有暴力倾向,即使她不在心智正常的状态下,但万一他的信念大错特错,他也不想让她看到粗体显示的大标题: 本地女子在盗车案中被杀。他抬头看着凯特琳,给了她一个浅浅的微笑。她回他一笑,笑得更显不经意几乎难以觉察,无非是为安慰他而在脸上挤出来的。

他上了一个搜索引擎,输入凯瑟琳·索瑟德这个名字。搜出了好几条,包括叫这个名字的前北卡罗来纳州小姐,于是他添加了个搜索项“马萨诸塞州”。没有再搜出什么相关网页。

他抬起头。见凯特琳在看他,咬紧了下唇。

“什么也没有,亲爱的。看起来你没杀凯瑟琳·索瑟德。”

“没有她头部中枪,在重症监护病房的消息?或者只报道她失踪了。一点类似的都没有?”

“都没有。我没发现一个网页提到了马萨诸塞州的凯瑟琳·索瑟德。”

凯特琳如释重负地轻轻吐了口气。

“现在,”乔什说,“看看她的车是不是报失窃了。”

他的手指快快地轻点平板电脑上显示的键盘,直到他找到一个史密斯菲尔德当地警方的警务网站。他检查了一通,并没有发现最近有提到凯瑟琳·索瑟德或被盗别克云雀的内容。

“那么,接下来怎么办?”凯特琳问道。

“我们试着打电话给她。告诉她我们在什么地方发现了她的车。”

“如果是我用枪威胁她,偷走了她的车,她受惊吓太过,以致没有报告丢车呢?”

“如果她当时很害怕,她就会马上叫警察的。我会打电话给她,说我发现她的车被人丢弃了。”

她想了想他说的这番话,接着点点头。

乔什用他的手机给史密斯菲尔德的查号服务台打电话,询问那个镇上凯瑟琳·索瑟德的电话号码。对方说查不到此人的号码。

“这是什么意思?”凯特琳问道。

“也许她的号码没有编进电话本,或者编进的是她丈夫的名字。或者她只用手机。”

“但要是我们不能打电话给她,”她说,“那我们该怎么办?”

他叹了口气。“我们能做的,就是开车去史密斯菲尔德18茉莉花街,敲她家的门。”

“好吧,接下来就遇上大问题了……假设她没死,她来应了门,接着我们怎么办?”

“她能应门,是因为她没死。就像我说过的,我们会告诉她我们发现了她的车。然后我们会尽力探究你和她之间存在的联系。也许你会记起她。也许她会记得你。”

“这就是我们的计划?”

“除非你还能想到个更好的。”

她盯着地板,过了一会儿,抬头看着他。“是的,我没什么计划。我们什么时候出发?”

“我们收拾好几天内要用的东西,立刻就走。离开几天,然后我们就回来。我们不能永远把你当做一个秘密保持下去,凯特琳。这个世界得知道你还活着,你回来了。我真的想去告诉警察我没谋杀你,做这事宜早不宜迟。”

“这我看得出。显然,我们所谓的朋友也需要听到这消息。”她补了一句。

“是的,他们也是。如果几天过去我们一无所获,我们可能就需要尝试一种不同的策略了。雇个私家侦探,或者想些别的什么法子。”

他没有说出来的是,他们在马萨诸塞州史密斯菲尔德待的时间越长,凯特琳可能陷入危险的时间也越长,无论那是什么样的危险……或许,是更大的激变。如果她犯了罪的话,警察会找到她,逮捕她。

“好吧,”凯特琳几乎是用高兴的语气说,“我们去收拾东西,赶紧上路吧。”

他理解她这突如其来的热情——毫无疑问,她认为他们是在恢复她的记忆和解开谜团的途中——但他无法完全分享她的这种热情。就目前的状况来看,尤其是考虑到枪、血和无疑是偷来的假手,他希望此行不会是他们犯的一个大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