冀州,邯郸。
州牧府。
才不过十月中旬,寒流便已经侵入河北大地。
袁绍站在后院的八角亭中,遥望着满园的枯枝残叶,下意识紧了紧身上的貂绒大氅。
虽然,今年的寒流来得相对比较早,但身上的寒意再寒,也比不过心中的寒意,这是由内而外的极致寒意,远比刺骨的风寒,还要寒上万倍。
从今年开春到入冬,足足进攻了幽州一年,但却最终被蓟县阻挡,大半年的时间耽搁在这里,愣是没能将之拿下,简直心寒至极。
“主公!”
不知何时,一个声音自背后响起。
是郭图。
袁绍一下子判断出来。
他没有转身,目光依旧凝视着飘落的黄叶,轻声言道:“公则,你来了,可打探到消息了吗?家叔如何了?”
“暂时还没有。”
郭图走上前来,摇了摇头,递给袁隗一个温热的手炉:“不过,属下倒是打探到了山阳郡守袁遗的消息。”
“哦?”
袁绍好奇询问:“堂兄如何了?”
郭图叹口气,脸上泛出一丝难色:“唉,自从檄发布以后,刘岱便宣布归顺了南阳,并且率领兵马强攻山阳郡。”
“原本,伯业已经战败了刘岱,但谁能想到,消息没有彻底封住,还是让人逃到了豫州,曹操得到消息,引兵杀入山阳,前后不过半月,便强占了山阳郡,诛杀了伯业。”
“啊?”
袁绍顿时一愣,扭头瞥向郭图:“堂兄居然已经......”
郭图肯定地点点头:“没错,袁伯业已经战死,如今整个兖州,全都在曹操的控制下,甚至连济北相马升,此刻也被曹操诛杀。”
“该死!”
袁绍下意识握紧了拳头,恨不得将手炉捏爆:“曹阿瞒这家伙,自从投靠了弘农王以来,居然还成为弘农王帐下响当当的大将。”
“是啊。”
郭图叹口气,遥望着内院中的枯枝败叶,同样有些不可思议:“弘农王用人不拘一格,很多都是没有背景的士人。”
“像曹操这样的人,最是让弘农王喜欢,因此才能成为其帐下响当当的大将,目前其声势甚至要比张辽更盛。”
袁绍强忍着怒火,转而言道:“刘岱呢?弘农王是如何处置他的?”
郭图摇了摇头:“暂时还没有消息,不过已经派人去打探了,想来很快便会有结果,不过主公不必报太大希望。”
“毕竟,刘岱与刘繇乃是亲兄弟,刘表等人又在按兵不动,等着南阳的处置结果,我想弘农王还不至于傻到不重用刘岱。”
其实大家都能看出来,目前南阳的实力完全凌驾于各个诸侯之上,只要南阳朝廷可以表现出足够的诚意,那么刘表、刘繇,甚至是刘焉,都不会反抗,甚至很顺利便会归入朝廷。
这对于袁绍而言,的确是个不好的消息,毕竟刘表、刘繇若是归顺了南阳,那么普天之下,就只剩袁绍自己,与南阳汉庭为敌了。
虽然,冀州乃是真正的大州,但相对于整个大汉十三州而言,冀州便是偏居一隅了,凭它的资源,是远远敌不过南阳的。
从某种意义上说,冀州落败,不过是迟早的事情,这一点在袁绍军内部,早已经成为人所共知的秘密。
“嘁!”
袁绍暗自嚼碎一声,心中愤恨。
他是怎么也不敢相信。
此前行为轻挑的弘农王,居然在逃离雒阳以后,可以在短时间内,建立起这样一番事业,甚至南阳的世家豪族在他面前,居然掀不起半点波澜。
要知道,自己可以安稳占领冀州,便是在冀州世家的支持上,才能办到的,如今随着南阳的茁壮发展,他们已经开始有摒弃自己的迹象。
若不是南阳汉庭的私田公有化,触犯了世家豪族的利益,或许袁绍压根就支撑不到现在,更别提长达一年时间,强攻幽州了。
“报!”
正在这时,不远处响起悠悠一声传报。
袁绍扭头望去。
但见,自家侍从急匆匆上前,欠身拱手道:“主公、军师,从南阳传回情报,弘农王公审袁公,株连七大家族,如今只剩陈郡袁氏没有牵扯其中。”
“什么?”
袁绍愣怔不已,眼瞪如铃,心底的怒火腾得翻腾起来:“弘农王竟然真敢对家叔动手?难道长安汉庭的官员,就任由弘农王胡作非为吗?”
“这个......”
侍从皱着眉,轻声言道:“主公,听说弘农王掌握了很多证据,先后有长安汉庭的周麟、高嵇等十余人作证,这才令长安汉庭的官员相信。”
“啊?这怎么可能?”
袁绍一脸的不敢置信,皱眉盯着侍从:“你说谁?高嵇?”
侍从点点头:“没错,正是此人。”
“不可能!”
“绝对不可能!”
袁绍大手一挥,完全不相信侍从的话:“高嵇与我袁家有姻亲关系,甚至高干还在上党,高嵇怎么可能出卖我袁家。”
“不可能!”
“这绝对不可能!”
袁绍打死也不敢相信,高嵇居然会出卖袁家,就像当初太傅掾袁迪一样,甚至于高嵇比太傅掾袁迪的关系,更进一步。
“你是不是打探错了?”
即便是一旁的郭图也不相信,高嵇会背叛袁家。
“绝对没错。”
侍从确定一定以及肯定地道:“小人已经派人反复确认过了,南阳市井之间传的,正是高嵇,甚至贴出来的告示中,同样有高嵇的名字。”
轰隆!
彷佛晴空一道霹雳。
直将袁绍雷了个外焦里嫩。
他怎么也不敢相信,高嵇居然会在此刻背叛袁家,大家都是一条绳的蚂蚱,这条船若是翻了,那么他也绝对跑不了啊。
“该死!”
袁绍咬着牙,握着拳,冷声言道:“一定是屈打成招!否则高嵇绝对不可能背叛袁家,弘农王可真是太狠了,为了逼死我袁家,居然下此狠手。”
“主公......”
一旁侍从垂着脑袋,再次补充道:“其实,不仅仅是高嵇,便是袁公自己也承认了罪行,还说自己如此,乃是因为皇权所迫,不得已而为之。”
“啊?”
袁绍俩眼珠子几乎要瞪爆。
一个高嵇还自罢了,现在居然连袁隗自己都认罪了。
袁绍只感觉自己像是个傻逼一样,到现在还在为自己的叔父遮掩罪行,没曾想人家自己居然认罪了,实在令袁绍感到尴尬。
要知道,他是靠着四世三公的名声才拉起的队伍,如果袁隗自己认罪了,那么对于他目前的队伍而言,有百害而无一益。
也因此,即便袁绍知道真相是什么,也绝对不会承认,甚至要把自己包装成受害者才行,但谁能想到,袁隗居然主动认罪了。
尼玛!
简直坑侄儿啊,好不好?
袁绍脸上一阵青,一阵红,但还是厚着老脸,大手一挥:“不可能!这绝对不可能!家叔怎么可能会认下这种罪过。”
“这其中一定有原因,弘农王真是好大的手段,居然能逼迫家叔认罪,但他能瞒得过别人,岂能瞒得过我袁绍,不过就是想彻底消灭我袁家而已。”
“拙劣的借口!”
“拙劣的陈词!”
“哼!”
怒哼一声。
袁绍扯着嗓子呼喊,像是个跳梁小丑一样,咋咋呼呼:“弘农王以为杀死了家叔,就死无对证了吗?他岂能堵得住悠悠众口!”
嗤呼!
嗤呼!
袁绍接连的怒骂,气得他接连大喘气。
一旁郭图急急安慰道:“主公勿恼,如此显而易见的漏洞,我相信天下百姓一定能够看出来,并提出质疑的。”
“弘农王虽然暂时处置了袁家,但相信长安汉庭的官员,迟早会醒悟过来,还袁家一个清白,您安心即可。”
“额......那个谁......”
郭图皱着眉,扭头瞥向侍从,冷声道:“还有事情吗?没有的话,就下去吧。”
侍从自然明白郭图的意思,但他的确还有话没说完,只能拱手道:“主公,刘岱投靠了南阳汉庭,如今被剥去了州牧职位,成为朝廷侍中。”
恩?
侍中?
正在大喘气的袁绍,顿时恢复如初,甚至连一旁安抚的郭图,同样皱起了眉头,一脸不敢置信地瞥向侍从:
“侍中?”
二人几乎是异口同声地道。
“没......没错。”
侍从顿时一愣,缓缓点头:“正是侍中。”
袁绍心情顿时明朗,深吸口气,扭头瞥向郭图,捏着颌下一缕胡须:“公则,你说弘农王此举,是不是有什么阴谋?”
“刘岱不仅仅是汉室宗亲,而且在长安可是兖州牧,这次更是主动归顺南阳汉庭,弘农王居然只给了个侍中?”
侍中为少府属下宫官群中,直接供皇帝指派的散职。
虽说,侍中也算是皇帝的近臣,可以进出禁中,有一定的职权,但跟兖州牧、刺史等官职相比,压根不足值得一提。
甚至于,连个两千石的郡守都不如啊,毕竟郡守可是执掌一方生死,在地方简直就是土皇帝的存在。
尤其经过乱世以后的郡守、州牧,又岂能瞧得上侍中这样的官职,人家都是明升暗降,可你弘农王倒好,居然来了个明降!
昏招啊!
简直就是个昏招!
郭图长出口气,轻声道:“如果真是这样,或许咱们还有些机会。”
袁绍扭头瞥向侍从:“弘农王擢刘岱为侍中的消息,可曾查验过了?”
侍从极其肯定地点点头:“主公放心,已经查证过了,消息为真,听说刘岱对此安排,非常不满,后来是尚书令荀或亲自找刘岱谈话,这才让他接受了安排。”
“哈哈!”
袁绍仰天狂笑一声,脸上遮掩不住地兴奋:“没想到啊,弘农王居然也会出此昏招,如此一来,荆州、扬州的刘表、刘繇,未必会率领兵马,归顺南阳。”
“没错!”
郭图同样兴奋不已,当即欠身拱手道:“主公,咱们应该立刻派人赶往荆州、扬州,劝说二人与咱们联手,甚至要撮合刘表、刘繇组成联盟,这样能更好地掣肘弘农王的兵力。”
“只要刘表、刘繇能组成联盟,那么明年咱们或许当真可以力挽狂澜,先灭幽州刘虞,再收复并州。”
“高干请求返回常山驻扎,如今来看,似乎不需要了,他只要能扎稳在上党,对咱们收复并州,大有裨益。”
袁绍恩的一声点点头:“没错!正是如此,这样吧,你速速给高干回信,让他安心呆在上党,牵制南阳兵力的同时,注意自保,等待咱们反攻并州。”
郭图一揖作礼:“喏。”
呼
袁绍长出了口气,沉吟片刻:“至于荆州、扬州,不如派荀谌、许攸去,他们一定可以促成二者的联盟。”
“只可惜,刘焉与弘农王达成了约定,否则他们三方联合,南北对抗,甚至有可能威胁到南阳的统治。”
郭图欠身拱手:“主公,虽然促成益州联盟的可能性不大,但咱们还是要派人过去游说,恐怕即便是刘焉,也未必相信弘农王当真不会进攻益州。”
“恩,有道理。”
袁绍缓缓点头,轻声道:“既如此,那益州便交给审配去吧,此人颇有辩才,而且此前在雒阳呆过,必定不辱使命”
郭图一揖:“主公英明,理当如此。”
袁绍暗松口气:“事不宜迟,你速速安排吧。”
郭图颔首:“喏。”
旋即。
躬身离开八角亭,匆匆离开。
荆州,襄阳。
州牧府。
刘表皱着眉,左右来回踱步。
他的脑海中始终在盘算着,南阳皇帝陛下此举,到底是为了什么?
一个侍中而已,就把刘岱给打发了?
要知道,刘岱可是主动归顺,而且还配合曹操,将山阳郡守袁遗诛杀,单凭这份战功,就应该不止给个侍中吧?
可谁能想到......
刘岱如此大的功劳,居然仅仅只给了个侍中而已。
更要命的是,自己如果现在投降,甚至还没有主动归顺的功劳,那岂不是连侍中都没得当喽,难不成给个议郎?
啊噗!
刘表想到这里,就感觉一阵恶心,恨不得直接吐出来:“该死!南阳皇帝陛下当真瞧不起我等乎?他是有自信,可以拿下荆襄啊!”
“主公!”
其下,蒯越揖了一揖,轻声道:“其实不止是刘岱,便是长安的官员,也全部需要走南阳汉庭的考课流程。”
“如果咱们荆州投靠了南阳汉庭,不仅仅是主公您得不到实惠,甚至连荆州的武官员,能不能保得住官职,都不一定。”
“我可听说......”
蒯越原本就不想归顺南阳汉庭,如今机会来了,自然要添油加醋,彻底绝了刘表的幻想,这样才能上下一心,共同御敌:
“南阳汉庭的考课非常难,即便是某些精通五经的大儒,也未必能够入选,而且南阳出了自己的五经,若是要为官从政,就需要从头学习。”
“这......”
蒯越叹口气,摇了摇头:“或许我等即便进入南阳汉庭,荆州各级官员也会成为南阳指派的人,压根没有我们的份儿。”
“最为重要的是,如今南阳汉庭的官员年纪偏低,如果咱们进入南阳汉庭的仕途,顶头上司极有可能比咱们还年轻,届时骑在你头顶上拉屎撒尿,谁能受得了?”
“属下已经打听过了,荆州籍的官员,绝大多数都不愿意归顺,咱们应该团结起来,一致对外,南阳虽然强盛,但江南不比北疆,咱们不是没有一战之力。”
“何况......”
蒯越补充言道:“如今青州、冀州仍然未曾归附,而且青州正有一支庞大的黄巾队伍,赶往初定的兖州,曹操此人能够将其降伏,犹未可知。”
刘表岂能不知蒯越的想法,但此前,他还幻想着可以归顺南阳,至少能保证荆州刺史的官职,亦或者朝廷九卿的官职。
但谁能想到......
南阳皇帝陛下居然如此小气,连刘岱这样的人,都仅仅只是给了个侍中而已,自己若是去了南阳,能当上六百石的议郎,那就是烧高香了。
心理落差实在是太大,刘表原本要归附南阳朝廷的心,瞬间烟消云散,他宁肯在荆州继续苟着,也不愿意去南阳当个议郎。
我呸,丢人!
刘表皱着眉,深吸口气,试探性问道:“异度,如果咱们一旦与南阳开战,获胜的概率能有多大?”
“要知道,对方可是有伏火雷霆这样的神物,甚至可以炸开城门洞,炸塌城墙,襄阳城虽然坚固,但也未必能防得住伏火雷霆。”
蒯越早知道刘表会问这样的问题,因此早有准备,对答如流道:“主公,伏火雷霆主要是针对城门洞的。”
“咱们完全可以加固城门,将木门以精铁包裹,增加其防御性,趁着今年冬天,将城门整体进行加固,此前两道锁卡,变成三道,甚至四道。”
“再者,如今的城墙乃是以素土夯成,虽然经过了加固,但也未必能够防得住伏火雷霆,但如果咱们在城墙外围包裹上一层石砖,伏火雷霆未必可以将其炸开。”
其实,这些策略乃是荆襄士族提前想出来的,便是在放着刘表投靠南阳,因此一直没有告诉他,不曾想,南阳皇帝陛下狂妄自大,居然只给了刘岱个侍中的官职。
呵呵!
这可当真是......
天作孽,犹可恕,自作孽,不可活啊!
嘶!
刘表惊诧,倒抽一口凉气:“将襄阳城池外围,全部包裹一层石砖?如此防御,只怕要消耗不少钱财吧?”
“恩。”
蒯越自然清楚刘表的想法,肯定地点点头:“自然要消耗不少钱财,不过主公且放心,这些钱财由荆襄士族出,不必劳烦主公您。”
“哦?”
刘表愣怔:“这笔钱确定由荆襄士族出?”
蒯越恩了一声:“没错!”
“这......”
刘表沉吟片刻,终究还是点了点头:“那好吧,若是能拦得住伏火雷霆,咱们便可以与南阳分庭抗礼,立于不败之地。”
“没错!”
蒯越紧跟着言道:“最为重要的是,襄阳乃是荆襄的门户,咱们只要能守住这里,便可以保证荆襄安全。”
“至于随枣走廊,即便是南阳汉庭,也不敢轻易走这里,一旦遭遇埋伏,只怕想要平安撤回去,没有想象中那么容易。”
“而且!”
蒯越继续道:“即便退一万步讲,襄阳没有守住,咱们退入了南郡,这里水系纵横,非常发达,南阳想要更进一步,也没有想象中那么容易。”
“因此,在下以为,咱们应当将步兵集中在襄阳、江夏,而将水军集中在南郡,做两手准备,以防万一。”
“甚至,咱们应该与扬州刘繇联手,咱们牵制住孙坚,由他从庐江进攻汝南,或者从吴郡进攻广陵,如此一来,咱们亦有可能掌握主动。”
刘表捏着颌下一缕胡须,脑海中随着蒯越的思路,很快构造出了战略简图。
不得不承认,这的确是一条可行性较高的策略,一旦刘繇得手,他们便掌握了主动权,完全可以东西联合,蚕食南阳。
嘶!
刘表深吸口气,饶有兴致地道:“如果咱们能够联合到袁绍,让他牵制兖州的曹操,青州的徐荣,这条战略的可行性会更高。”
蒯越澹然一笑,唇角微扬起个弧度:“主公放心,如果在下猜的没错,袁绍一定会主动来找咱们,现在的他,可是比咱们更加着急。”
“报!”
正在这时,殿外响起悠悠一声传报。
刘表抬眸望去。
但见,自家侍卫急匆匆入殿,欠身拱手道:“主公、军师,外面有个自称荀谌的男子,说是冀州袁绍的使者,要面见主公,说有要事详谈。”
刘表大喜,哂然一笑:“还真是......说袁绍,袁绍就到啊,快去,让荀谌进来吧,我在会客厅等着他。”
侍卫欠身拱手:“喏。”
旋即。
躬身离开大殿。
刘表腾得起身,绕过长桉,转入殿中:“异度,你随我去见见荀谌吧,有什么话,最好能当面讲清楚,他们来一次,可真的是太不容易了。”
蒯越揖了一揖:“喏。”
刘表摆手:“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