琅琊国,阳都县。
春风拂面。
一个身穿墨色襜褕的男子,行走在川流不息的人群中,他神情木讷,眼神呆滞,彷佛是行尸走肉,与周遭的繁华,格格不入。
一件本就纤细的襜褕,穿在他的身上,竟有些塌肩,脸颊上的颧骨外凸明显,眼窝极深,面色暗黄,隐隐带着股病态。
“王叔,老三样。”
男子递过去一个竹木编成的框,对街边卖小吃的中年男人,有气无力地道:“这是昨日的饭钱,今日补上。”
“不急。”
中年男人收起五铢钱,开始把提前备好的饭食往框里装。
他一边装,还一边言语:“诸葛大郎,是不是又守了一夜的灵?令尊都已经去世两年了,你们也该恢复过来了。”
“你如此还自罢了,但你还有两个妹妹,两个弟弟,他们年纪还小,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可禁不住这么折腾。”
没错。
眼前这位身材消瘦到病态的男子,不是别人,正是琅琊诸葛家的大郎诸葛瑾。
两年前,其父诸葛珪于泰山郡积劳成疾,撒手人寰。
这一年诸葛瑾十五岁!
没有了母亲,也没有了父亲,只剩下五个可怜的孩子,诸葛一家顿时陷入了绝境。
身为长兄的诸葛瑾,自然承担起照顾全家的职责,直至叔父诸葛玄返回,才勉强料理完父亲的后事,如今正值守孝期间。
“王叔不必担心,昨夜守灵,仅我一人,没有弟弟妹妹。”
诸葛瑾接过装满饭食的篮筐,冲中年男子颔首一礼,便要离开,可他尚未来得及转身,便被中年男子出言打断:
“诸葛大郎且慢。”
“王叔有事?”
“恩。”
中年男子点了点头,面色有些为难,但还是吞吐言道:“那个......从明天开始,我这小摊可能要搬到城外了。”
诸葛瑾微微蹙眉,不由好奇:“王叔,您这是......”
中年男子澹笑,轻声道:“朝廷不是正在组织百姓开荒吗?大家兴致很高,城里人变得少了,所以我这小摊也得挪到城外了。”
“不过,诸葛大郎放心,即便搬出城外,距离城池也不会太远,你若还喜欢王叔做的饭,多走两步,也就到了。”
诸葛瑾回头望向街道川流不息的百姓。
仔细辨别......
寻常农家的百姓,几乎少了一多半,街上做生意的小商贩,比之昨日,似乎也少了许多,街道上往来的人群,大都是跑腿的小二,以及城中的富家子弟。
“我家今年的耕地,有一多半都没租出去。”
“听说朝廷有高筒转车,可以保证灌既。”
“你们可千万别闹事,新上任的县令,可是个狠角色。”
“可不是嘛!竟把那个闹事的李家公子,打了个半死。”
“听说他们都签署了农耕生产责任书,还要考核呢,若是完不成,就要降职。”
“农耕生产责任书?莫非这件事是真的?”
“......”
听着周遭人的议论,诸葛瑾这才感受到阳都县的变化。
他转过身来,双目愣怔地盯着中年男人:“王叔,咱们阳都县换县令了?”
中年男子点点头:“恩,就在三天前,好像考核不合格,就地免职,第二天,新县令便上任了,听说是从南阳直接派过来的,雷厉风行,果然不一样。”
“你瞧瞧......”
言至于此,中年男子指着街上的百姓,轻声道:“这城中哪还有农家的百姓?他们全都被拉到城外开荒去了。”
“所以,诸葛大郎啊,不是王叔不想在城里,是被逼的没办法,只能把摊位挪到城外,距离新开办的庠序不远。”
“每天都有孩子去那里上学,人比较多,生意肯定比在城里强,你也知道,我这摊位原本便是给入城卖货的人提供早膳的,有钱人家不吃我的东西。”
诸葛瑾皱了皱眉:“庠序?”
中年男子点头:“没错,朝廷给乡里、村落配备了孝经师,专门教授十岁以下的孩子,老百姓也全都忙着开荒,顾不上照料,便将其送入这里,读书识字。”
“有点意思。”
诸葛瑾干涸昏暗的眼神中,绽放出一丝亮光。
中年男子轻声道:“诸葛大郎,你们家二郎、三郎似乎也能上学,你完全可以把他们送到庠序,这样也好让他们学点东西。”
诸葛瑾摇了摇头:“还是算了吧,二郎、三郎自幼读书,庠序的东西,他们怕是早已学过了,那里不适合他们。”
“哎幼!”
中年男子不仅没有失落,反而有些惊喜:“那感情好啊,昨日庠序发布公告,年纪在十五岁以下者,若是通过朝廷考核,可为天子门生呢。”
“大郎!”
中年男子兴奋不已:“你完全可以让二郎、三郎试试啊,这可是千载难逢的机会,如果通过孝经师的初审,不仅路费全免,而且还能拿一百贯赏钱呢。”
然而......
诸葛瑾对此却不怎么感兴趣。
他只是摆了摆手,丢下一句“再议”后,便提着篮子离开了。
可还没等诸葛瑾走多远,街边的书肆,响起个声音:“由朝廷主办,大儒卢植、司马徽、郑玄等人主持,初版的最新五经教材,已经到店。”
“此书乃是朝廷考课取士,五经之标准,内含卢植、司马徽、郑玄等大儒,还有当朝陛下的批注,纸版书籍,物美价廉。”
“......”
咦?
诸葛瑾勐然一顿。
他虽然守孝已有两年,但卢植、司马徽、郑玄的大名,却是如雷贯耳。
此等样的人物,即便是他,也仅仅只是听过,却从未见过。
难以想象,当代顶尖的鸿儒学者,竟然可以齐聚一堂,共同对五经进行批注,而且还是纸版的书籍,简直堪称无价之宝啊。
下意识的。
诸葛瑾停下脚步,扭头望向书肆,还不过两息,便有个身穿锦衣华服的男子,面带微笑,主动迎上来:
“这不是诸葛家的大郎吗?进去瞧瞧如何,朝廷今年新刊印的书籍,虽然仅仅只是初稿,但却获得了众多大儒的认可。”
“整个徐州目前不到五百套,咱们琅琊只有不到五十套,在阳都县,只有我家的书肆有三套,一旦卖完,可能就绝版了。”
“要知道,朝廷每年都会举行辩论会,召集全天下的古今经学者,齐聚玉堂殿,展开至少四个月的讨论,才能出这一版。”
“......”
听着书肆掌柜舌绽莲花式的介绍,诸葛瑾鬼使神差地进入书肆,将篮子放在一旁,拿起全新装订好的春秋鸿儒传,缓缓抚摸纸张表面,感受柔顺肌肤般的触感。
单凭这纸张质量,都堪称是无价之宝,又何况它是集合了全天下大儒的精华,融通古今之精益,汇编而成。
随手翻开两页,上面果然有司马徽的注解,其内容明显融合古今要义,是站在一个极其客观的角度,去解读春秋的。
“妙哉!”
诸葛瑾眼神放光,不由开口称赞。
跟着,他又随手翻过两页,这次乃是鸿儒郑玄的批注,同样融合了古今经的精华要义,而且对于春秋的剖析,比自己的理解,更加深刻。
“太妙了!”
诸葛瑾爱不释手,啧啧称奇。
继续翻阅,乃是一个署名为刘辨的批注,这不正是南阳的皇帝陛下吗?
诸葛瑾虽然守孝了两年,两耳不闻窗外事,但亦知晓,南阳的皇帝陛下乃是先帝嫡子,当初被董卓废掉的那位。
按照年纪推算,估摸着还没自己大,居然就敢跟郑玄、司马徽、卢植等人一起为经史子集批注?简直是胆大妄为!
可是......
当诸葛瑾读到一半时,整个人完全呆住了。
他怎么也不敢相信!
当今皇帝陛下对于古今经学者,素有争议处的批注,简直堪称完美。
不仅切入点奇特,甚至其中还蕴含着古今经的核心思想,而能将其完美融合,且不偏不倚的注释,诸葛瑾自问博学多才,也是自愧不如。
“不拘泥古今,堪称匠心独妙!”
“这......”
诸葛瑾双眸绽放精芒,一下子便被吸引进去,满脸皆是大写加粗式的不敢置信:“这当真是陛下的注释?”
正当诸葛瑾准备继续翻阅时,却被书肆掌柜摆手打断,夺回春秋鸿儒传,将其阖上,放归原处:
“诸葛大郎,休怪在下小气,这套书是初版,内容原本便不是很多,你若就这样翻下去,我可就卖不了了。”
“你若真心喜欢,那便买下它,价格呢,倒也不算太贵,五百贯钱,单纯这纸张,都不止五百贯,何况内容是众大儒一起修订的。”
“五百贯?”
诸葛瑾吃了一惊。
这样的价格的确要比自己想象中,便宜了太多。
毕竟,这样的纸张质量,远胜于市面上流行的纸张,别说五百贯,便是七百、八百贯,都有人抢着买。
“没错!”
书肆掌柜非常肯定地点点头:“听说陛下革新了造纸术,不仅让造纸的成本下降,甚至纸张质量大幅度提升。”
“这书的价格,非是我私自制定,而是朝廷统一的价格,如果再抛去运输等各种成本,其实压根就不赚钱。”
“好!”
诸葛瑾毫不犹豫,飞快点头:“这书给我留一套,我现在便回家取钱。”
书肆掌柜大喜,拍着胸脯保证道:“诸葛大郎放心便是,你既然亲自开口,这书我给你留着,保证不卖给旁人。”
诸葛瑾拎起蓝框,疾步奔回自家府邸。
恰好,迎面撞上了二郎诸葛亮:“兄长,你又去买早膳了?”
诸葛瑾将蓝框塞给弟弟:“叔父何在?”
诸葛亮回头望向内院:“应该在偏殿吧。”
“好。”
诸葛瑾疾步奔向内院,径直赶往偏殿。
果不其然。
自家叔父诸葛玄,正在灵牌前跪坐,神色悠悠:“是大郎回来了吗?”
诸葛瑾舒口气,缓步上前,同样跪坐下来:“恩,回来了。”
诸葛玄拭去泪水,抓一抔黍稷梗,丢入炭火盆中:“以后别再熬夜守灵了,你身子若是垮了,令尊在天之灵,必会忧心。”
“叔父放心,侄儿以后不会了。”
“好!去用早膳吧。”
“叔父!”
正当诸葛玄欲起身离开时,诸葛瑾开口打断,起身拱手:“叔父,如今朝廷集合郑玄、司马徽、卢植等大儒,一起为五经作注,全套纸版书籍不过五百贯。”
“恩?”
诸葛玄顿时一个愣怔:“你说什么?纸版书籍,才不过五百贯?”
诸葛瑾点点头:“没错!不仅纸张质感极好,而且内容集合多位鸿儒,每一条注解皆融合古今经精华,真乃旷古奇书也。”
“侄儿想......”
诸葛瑾深吸口气,终于还是下定决心道:“侄儿想置办一套,供二弟、三弟,还有两位妹妹一起学习。”
“可以。”
诸葛玄毫不犹豫地表示同意:“你们这个年纪,原本就该在读书,这种机会又岂能放弃,让书肆掌柜把书送来吧,账房直接支钱即可。”
诸葛瑾心下大喜:“多谢叔父,侄儿这便去办。”
“别急,先用......”
早膳两个字尚未出口,诸葛瑾便已离开偏殿,消失在视野中:“这孩子跟他爹一模一样,简直是个书痴。”
诸葛玄摇了摇头,眼神中满是慈爱与怜惜,他回头瞥向灵牌,发自肺腑道:“兄长放心,这些孩子,我一定亲手将其培养成才。”
“昨日朝廷下发了公告,将召集天下的少年英才,齐聚南阳,由郑玄、司马徽、卢植,以及皇帝陛下亲自授课,这可是天赐良机。”
“虽然,孩子们的守孝期还没有结束,但我还是想带着他们迁徙往南阳,抓住这次机会,争取让二郎、三郎进入少年天才班。”
“当然!”
诸葛玄吐口气,继续言道:“此外,还有个最为重要的原因,如今朝廷派兵马入驻徐州,表面上是要协防刘岱,但实际上的目标,必是臧霸。”
“如果我猜的不错,极有可能在今年,或明年,琅琊便会发生大战,万一伤害到孩子们,便得不偿失了。”
河内,温县。
司马家。
司马懿捧着家兄的来信,仔细阅读完后,哂然一笑:“天才少年班?卢植、司马徽、郑玄还自罢了,他们尽皆是当世的鸿儒学者。”
“可南阳皇帝陛下,又算得了什么?”
司马懿放下来信,不屑地摇了摇头,全然没把皇帝陛下放在眼里:“他年纪比我大不了两岁,凭什么当我司马懿的老师?”
“就是!”
对面的少年郎司马孚傲然言道:“二哥天资聪颖,精通百家学说,四五十岁的学者尚且不敢小觑二哥,何况是南阳皇帝陛下。”
“二哥!”
一旁的司马馗手捧着春秋鸿儒传,眼神骤亮。
他抬眸望向对面的司马懿:“如果说,南阳的皇帝陛下,可以解决你解决不了的问题,你可能心服否?”
司马懿瞥向四弟司马馗,笑了笑:“四弟,你开什么玩笑,二哥我解决不了的问题,南阳皇帝陛下能解决的了?”
“就是!”
司马孚凑到跟前,饶有兴致地打量着司马馗:“四弟,你是再说前段时间,二哥跟讲席辩论的那个问题吗?”
“恩!”
司马馗点点头:“没错!正是那个问题。”
司马孚摇了摇头,发出一声讥笑:“那个问题连讲席都解决不了,何况是南阳皇帝陛下,据说连郑老都对那个问题,避之不谈,恐怕这世上无人能解。”
“没错!”
司马懿肯定地点点头:“古今经对这一点,有着全然不同,且近乎于相反的解释,郑老致力于作注,却连自己都说服不了。”
“而何休其人的注解,压根就是一派胡言,连我司马懿都能找出漏洞,何况是天下鸿儒,想要解决这样的问题,除非孔老夫子在世,亲自作解。”
司马馗却是将春秋鸿儒传递到跟前:“二哥,你不信自己看,这是大哥派人给你捎回来的书籍,里面有皇帝陛下的注解。”
“哦?”
司马懿一愣。
司马孚更是一愣。
二人的目光齐刷刷聚焦在书籍上。
良久后,竟是齐齐倒抽一口凉气,双目中满是不可思议。
司马懿愣怔良久,难以置信地道:“这样注解,似乎有一定的道理!”
司马孚则是惊为天人,不住地点头称赞:“岂止有一定道理,它以一种独特的角度,切入问题根源,融合古今经要义,若非饱读鸿儒,岂能作注?”
“拿来!”
司马懿夺过春秋鸿儒传,仔细阅读良久。
即便他按照注解的思想,反复去思考,想要找出其中漏洞,但偏偏,怎么都没办法反驳,简直是无懈可击。
哗啦啦!
司马懿翻阅下一个问题。
再次找到了皇帝陛下的注解:“二哥,这不是你之前对春秋的注解吗?似乎比其皇帝陛下的注解,还是有一定差距的。”
“这......”
司马懿一脸的难以置信,盯着书籍上的字,久久不能平静。
要知道,司马懿做的注解,可是当今天下,古今经存在争议的点,他素来引以为豪,感觉自己掌握了古今经的要义。
但是现在!
就在此时!
司马懿的注解,在皇帝陛下的注解面前,竟然显得如此的幼稚,彷佛一个是在九天之上的宏论,而一个则是在九地之下的自嘲。
两者实乃天壤之别,不可同日而语。
“三弟,笔墨伺候。”
司马懿一下子投入其中,神色骤变。
“喏。”
司马孚应声,忙不迭将笔墨推到司马懿面前,将竹简书整齐排开:“二哥,已经备好,随时可以誊抄。”
“好。”
司马懿提笔,将皇帝陛下的注解誊抄下来,递给司马馗:“四弟,你将这些注解的原找出来,以及相关人的注解,整理归档。”
司马馗心知自家二哥不服输的劲儿,已经涌上来了,当下颔首点头:“放心,交给弟弟便是,保证一篇不差,全部备好。”
“辛苦了。”
司马懿表示感谢后,旋即继续誊抄。
两个时辰!
足足花费了两个时辰。
司马懿才将南阳皇帝陛下的注解,全部誊抄完一遍。
而此刻,司马馗、司马孚同样将具有相同注解的名家,全部找了出来。
司马馗不由惊叹:“二哥,你仔细瞧瞧,皇帝陛下做的注解,全都是古今经学派中,那些素有争议的点。”
“而皇帝陛下的注解,又是融合了古今经学派的精华,可谓集合两家之所长,堪称是无懈可击啊!”
“太不可思议了!”
司马馗手捧着春秋鸿儒传,眼神中流露出敬佩之色:“如果不是精通古今经的鸿儒学者,岂能达到这种程度。”
“二哥!”
司马馗极其郑重地道:“如果弟弟没有猜错的话,南阳的皇帝陛下,在儒学造诣上,丝毫不逊色于卢植、司马徽等人,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
“没错!”
即便是一旁的司马孚,也不由得感慨道:“四弟言之有理,皇帝陛下做的注,某些甚至连郑老都要避讳,不敢轻易尝试。”
“可是陛下的批注,却尽皆融合古今经的精华,可以令天下鸿儒学者心服口服,怪不得这套教材,会是考课取士的标准。”
“二哥!”
司马孚长出口气,不情愿地承认道:“跟南阳的皇帝陛下相比,你还真不是对手,他当你的讲席,绰绰有余。”
“恩!”
司马馗点点头:“听说南阳皇帝陛下自幼,便又过目不忘,博闻强记之能,而且他读过朝廷数万卷藏书,年纪虽小,但却精通百家。”
“这一点,从皇帝陛下出的考课题目,便可见端倪,从经史子集,到格物、算术、汉律、花鸟鱼虫等,尽皆有之,若非精通百家所长,焉能如此?”
司马懿捧着春秋鸿儒传良久,终于吐口气,义正言辞道:“走,回家,收拾行李,明日启程赶往南阳,报名少年天才班!”
“啊?”
司马馗、司马孚齐齐一愣:“二哥,你这便决定了?”
司马懿昂首:“陛下才学远胜于吾,吾从而师之,有何不可!年长却无才学,吾鄙之;年幼却精百家,吾敬之!”
“哈哈,走,回家。”
“你们陪我一起。”
“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