宛城,县衙。
监牢中。
阴寒的空气里,夹带着一丝腐朽的气息。
哗啦啦的脚链声从幽寒的深处,逐渐走到跟前。
郭嘉盯着面前这个披头散发的男子,不准备跟他浪费时间,而是直击其内心道:“广陵郡守张孟高!”
“说实话......”
郭嘉的声音中带着一丝嘲讽:“我多少有些可怜你,明明也是在为别人报仇,却不曾想,到头来竟还要被人灭口。”
今夜张超自杀时发生的事情,郭嘉可是亲眼所见,他自然一下子猜到了袁家,毕竟只有除掉张超,才可能彻底保护袁家。
不得不承认。
袁隗这条老狐狸,当真是心狠手辣。
不过,行凶者没能得逞,倒是给了郭嘉一个很好的切入点:“这便是你的举主,当年征辟你为田曹掾的人。”
张超缓缓抬头,散乱的头发遮掩不住那双饱含凶芒的眸子:“此事与袁公没有任何干系,是我私自做主。”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想干什么!”
张超的声音虽然平缓,但却冰霜如刀,阴狠至极:“想让我牵连袁家,指正袁公才是背后主谋,从而将汝南袁氏铲除,对吗?”
“做梦!”
最后的这两个字,几乎是从张超牙缝中挤出来的,那是铿锵有力,掷地有声,更将其对南阳汉庭的愤怒,展示的淋漓尽致。
与此同时,郭嘉同样意识到,袁家一定早已给张超打过预防针,一旦失败以后,很可能要如死士那样,杀身成仁,不可泄露半个字。
是以!
在南阳境内,这才没有一个袁家人,有且只是袁家的死士,与张超、臧洪而已,他们原本便是抱着必死的决心,才进入南阳的。
若当真是如此这般,还真不太好牵连到袁家,即便郭嘉当真知道是袁家主谋,但如果张超咬死不认,这样的理由是不足以说服天下人的。
何谓铁证?
其一:便是人证;
其二:便是物证!
满宠搜遍整个赤云道观,都没有找到一件与袁家有关的东西,甚至各种书资料中,都没有半点袁家的影子。
没办法!
郭嘉只能从人证方面入手,企图通过袁家杀人灭口的切入点,来攻克张超,从而让他站出来指认袁家,才是此次冬节祭天大典刺杀的主谋。
但可惜,张超那句话传递出的信息,已经表明了他是绝对不会出卖袁隗的,他一人要将责任全部揽下来。
当然!
即便如此,郭嘉同样不会放弃:“袁家到底有没有参与此次刺杀行动,绝非你一句不认,就能泯灭的,我们还有其他途径。”
“比如臧洪,他此前可是你帐下的功曹,张邈战死以后,便随你进入长安,最终又成功潜入南阳,我不信他对此事毫不知情。”
“此外......”
郭嘉一双眼紧盯着张超,生怕错过半个破桉的细节。
说到臧洪时,张超神色丝毫没有变幻,证明在张超的潜意识里,至少证明臧洪是不可能泄密的,亦或者对方压根就不知道袁家的存在。
是以!
郭嘉没有过多深入的了解,而是草草提及,便直接转入下个例子:“还有从汝颖方向潜入的那么多商贾。”
“虽然,他们成色比较庞杂,但这恰恰证明了其背后势力的雄厚实力,恐怕在整个汝颖地区,能有这般实力者,仅袁家而已。”
言至于此,张超散乱的头发下,眉头微微一蹙,唇角肌肉下意识的抽搐,眼神略显游离,虽然他竭尽全力克制,但依旧暴露了破绽。
从张超的反应来看,这部分内容,应该是由袁家人操控的,这的确是个不错的调查方向,不过郭嘉没有沾沾自喜。
毕竟,张超很可能是因为了解内容不够清楚,这才下意识产生了担忧心里,想从张超这里获取证据,只怕当真有些困难。
“我想!”
郭嘉继续试探道:“这部分的事情,应该便是由准备杀你灭口的那个人负责的,对吗?如今他已经死了,你就以为我们找不到罪证,对否?”
此刻,张超喉头滚动,下意识紧张起来。
很明显!
郭嘉戳中了张超的软肋:“忘记告诉你,朝廷派尚书鲁肃,专门负责商政,此次进入南阳的商队,尽在我等的掌控之中。”
“虽然这种事情查起来,可能真有些浪费时间,但只要肯查,就一定能找到蛛丝马迹,揪出此事背后的元凶首恶。”
言至于此,张超仍在尽皆全力克制自己,但身体下意识的反应,乃是出于本能,根本不是寻常人能够克服的。
而张超的各种外在反应,已经向郭嘉证明,他压根就控制不了自己的潜意识,更别提控制自己的下意识反应。
而接下来......
郭嘉才真正进入到攻心环节:“袁绥是你在广陵时的五官掾,我想他此刻应该就在汝颖,负责这件事情,你觉得他能跑得了吗?”
张超心里咯噔一下,身子下意识打个寒蝉,这动作幅度虽然极小,但却难以逃过郭嘉的眼睛,不管张超承不承认,郭嘉已经有了自己的判断。
呼
张超深吸口气,又缓缓呼出,努力让自己保持镇定,尽可能抵挡来自郭嘉的心理攻势,以免露出马脚:
“郭嘉,我劝你还是别在我身上浪费时间了,我肯定一个字都不会说,如果要查,你自己去查便是。”
“我当然要查!”
郭嘉才不管张超如何,更进一步地试探:“你死了兄长,袁家死了个嫡次子,想来长安的那位同样不会甘心,从旁协助是一定的。”
“如果单纯让你一人出力,只怕你自己也不会同意,袁术帐下的谋士袁胤,想来应该会协助袁绥,亦或者是由袁绥协助袁胤,对否?”
张超缓缓闭上眼睛,努力不表现出任何异常,但即便如此,依旧被郭嘉拿捏得死死的,获得了自己的有效判断。
“张郡守。”
郭嘉不屑地摇了摇头,眼神中闪过一丝蔑视:“在下不得不告诉你,虽然你竭尽全力在掩饰,但你的心理素质,当真是漏洞百出,非常拙劣。”
“你......”
张超正准备开口怒骂时,却被郭嘉直接打断:“哦对了,谢谢你的配合,我已经掌握了接下来的调查方向,你爱说不说,我郭嘉不稀罕。”
“来人。”
“在。”
“将其打入监牢,给我好生伺候着,别害了性命。”
“喏。”
当郭嘉出了监牢时,恰好撞上从押送臧洪回来的满宠。
满宠摆手示意狱卒将其送入监牢,旋即开口问道:“如何?”
郭嘉澹笑:“张超是不打算开口了,但我已经找到了破桉的方向。”
满宠惊诧不已:“哦?是何方向?”
“很简单。”
郭嘉直接给出答桉:“张超、臧洪负责南阳,袁绥、袁胤负责汝颖,咱们必须连夜行动,让子敬顺着商贾调查,让子秋、志才协同配合,同时寻找袁绥、袁胤的踪迹。”
“好!”
满宠点点头,总算是把悬着的心,放了下来:“那咱们何时入宫,向陛下禀告,是否要将张超、臧洪押入皇宫?”
“明日一早吧。”
郭嘉早有想法,轻声道:“陛下命咱们活捉张超,定然是有要亲审此贼,也许陛下有办法让他甘心开口。”
满宠自知当今的皇帝陛下是个奇人,因此同样有些期盼:“但愿如此,这样的话,才算是真正的铁证如山。”
次日,清晨。
雄鸡报晓,朝霞满天。
皇帝行宫。
暖阁。
刘辨盯着郭嘉递上来的奏章,上面详细描写了整个事件的过程,以及他是如何审理张超,获得相关信息的。
“老师。”
刘辨将奏章合起来,心念一动:“你们当初对郭嘉的分析还真挺对的,从这份奏章上看,他对人心的把控,的确远超常人。”
“张超虽然一个字都没说,但在郭嘉的眼里,却像是全部老实回答了一样,看来他的判断是没错的,袁绥、袁胤一定在汝颖,他们分工非常明确。”
军师联盟的声音跟着响起:“恩,这件事情交给郭嘉、满宠足够了,咱们还是赶紧把张超召入皇宫,详细了解一下当年的事情吧。”
“虽然,郭嘉没能让张超开口,但说不定,咱们能以讨董之战为切口,转变张超对于袁家的态度,只要他能转变态度,就离开口不远了。”
“哦?”
刘辨不由惊诧:“专家有这个把握吗?”
军师联盟:“还得通过张超,来了解一下,当年他是如何走上讨董之路的,如果这个过程与专家预测一样,咱们倒是可以试一下。”
“好!”
刘辨立刻答应下来,转而招呼道:“朱彤何在?”
朱彤推门而入:“末将在。”
“立刻带张超、臧洪入宫,朕有事询问。”
“陛下,二人正在梳洗,稍后必到。”
“恩。”
虽然张超是罪犯,但一幅脏兮兮的模样,依旧不能随意入宫,否则会污了皇帝陛下的眼,至少要洗漱干净,换身没有血腥味的衣服。
而在等待的这段时间内,刘辨又与军师联盟沟通许久,从问题、着眼点等多个方面,进行了探讨,以期能够获取最多最准确的信息。
约莫半个时辰。
终于。
在朱彤等人的护送下,张超、臧洪来到皇宫。
不过,二人却始终昂着脑袋,明显是一幅悍不畏死的模样。
“逆贼,见到陛下......”
朱彤正准备对张超、臧洪下手,却被刘辨摆手打断:“无妨,朕毕竟杀了他的兄长,他有些怨言也是人之常情,朕不会怪他。”
这一瞬,刘辨清楚地看到张超神色诧异,似乎不敢相信自己会出说这般话来,言辞之间竟是这般的宽容大度。
然而......
给刘辨的印象却是,郭嘉奏报上的分析果然很准,这小子心里的想法,总是会通过某些微表情,真实的体验出来。
而在直播间的另一头,早有十余位微表情、行为学专家,正在观看直播,他们会通过张超细微的表情变化,来协助刘辨,攻克张超。
“你便是广陵郡守张超?”
刘辨瞥了眼下方的张超,正声问道。
“没错,正是我!”
张超倒也没有废话,点点头。
从对方的口气中,刘辨能清楚地感受到那股子恨意,不过刘辨不在意,毕竟自己杀了对方的兄长,如果这样都不会憎恨,反倒要让人心疑了。
“你放心。”
刘辨摆了摆手,轻声道:“朕召你入宫,不是因为你要刺杀朕的事情,而是想跟你了解一下,当年你是如何踏上讨董之路的。”
“不管怎样,你们当初能走上这条路,足以证明你是大汉的忠臣,这一点是母庸置疑的,朕从来没怀疑你的忠心。”
“包括令兄张邈!”
当最后一句从刘辨口中冒出来,张超脸上的惊诧更盛,两道眉毛发生明显的微蹙动作,眼神中的骇然,更是毫无遮掩。
“陛下果真认为我等是忠臣?”
没想到,张超竟然主动开口询问。
这一点比起郭嘉而言,可是要强上一百倍。
毕竟,张超在潜意识里,是把郭嘉当作敌人的,但此时此刻,刘辨在张超的眼里,已经脱离了敌人,这种简单且是纯对立的概念。
“当然!”
打铁须趁热。
刘辨没有丝毫犹豫,便给出了答桉:“不管讨董的过程表现如何,是你们率先提出讨董,单凭这一点,便是大汉的功臣,朕绝不会否认。”
呼
张超长出了口气,然后朝着刘辨郑重拱手行礼:“罪臣张超,愧对陛下,此番即便是死,也没有遗憾了。”
还真是个感性的人啊!
怪不得。
容易被袁隗利用,当真是太容易感情用事了。
虽然,张超还没有说当年的事,但刘辨已经有了种强烈的预感,此事与军师联盟专家的猜测,相差绝不会太大。
自己不过才三言两语而已,张超就已经是这般模样,如果当年袁隗派去的人随便一忽悠,这小子岂不是要上天的节奏?
张超彻底放下防备,轻声道:“陛下想知道当年的事,那臣便一五一十,全部告知陛下,绝不会有半句隐瞒。”
刘辨摆手示意其一旁落座:“二位别站着了,咱们坐下聊。”
张超、臧洪一揖作礼:“喏。”
旋即。
端坐在下首位置,叹口气,直奔主题:“其实最开始,罪臣并未想过讨董,只是子源他突然某日来寻罪臣,提到了此事。”
“哦?”
刘辨羊作不知,扭头瞥向臧洪:“可是这样否?”
一旁臧洪赶忙揖了一揖,点了点头道:“罪臣乃是广陵五功曹,当年与袁绥一样,皆在广陵,我们是非常好的朋友。”
“大概是在永汉元年的十月末,太傅掾袁迪遁回乡里,袁绥便邀请我与袁迪共同赴宴,期间便谈到了当时的雒阳。”
“袁迪正是因为董卓的暴政,方才遁回乡里,还扬言当今天下的志士仁人,尽皆对董贼恨之入骨,若是其年轻二十岁,自当号召天下英雄,清君侧,诛暴董。”
一切都非常附和逻辑。
但特么......
刘辨疑心顿生,皱眉询问:“既如此,那此事怎么会最终落在了你身上?”
臧洪却是昂首铿锵:“圣人云:义,人之正路也,舍正路而不由,哀哉!奸臣董卓祸国殃民,人人得而诛之,我辈志士仁人,自当奋起!”
呃......
刘辨听得尴尬病都快犯了。
怎么感觉臧洪身上,有股子浓厚的中二气息呢?
袁迪这老头子不走的路,你拿起来就走,一点都不考虑原因吗?
即便袁迪不走,也应该是由袁绥走啊。
这任娘的!
人家俩人明显是在给你下套啊!
似乎见刘辨的表情有些诧异,张超赶忙补充道:“陛下,子源素有义名,当年他辞官归乡,正是因为得罪了权贵,这才不得已归乡。”
“是罪臣当上广陵郡守时,才征辟其于乡野,成为我广陵郡的五功曹,在他任职期间,广陵百姓安居乐业,丰衣足食,颇有盛名。”
言至于此,张超再次拱手:“罪臣最信任的属官,便是子源了。”
刘辨只能呵呵了,这俩人一样的感性,一样的容易被人忽悠:“那袁绥呢?他当时怎么没跟你们一起?”
臧洪是五功曹;
袁绥可是五官掾啊!
既然臧洪可以站出来,那怎么能少得了袁绥。
虽说,袁绥是广陵袁氏出身,但毕竟是袁家人,声势与影响力,岂是小小的臧洪可比。
如果当初袁绥能够主动提议讨董,那么臧洪又算得了什么?
然而,臧洪却是理由十足:“酒至半途,袁绥家中忽然有事,便急匆匆走了,后来才知,他父亲旧疾复发,需要卧榻静养。”
这可真是一个......
让人没办法拒绝的理由啊!
毕竟,大汉以孝治国,别说是臧洪了,就算是皇帝陛下,也绝对不能阻止人尽孝,时间一旦拖长,对方自然赶不上讨董这趟列车。
但不得不承认,如此一来,从外界来看,讨董就跟袁家没什么了,而这一切,全都是臧洪、张超二人的功劳。
袁隗这老东西......
还真是把袁家人,从这件事中,摘了个一干二净。
只可惜,你丫的行为终究是有漏洞的,否则岂能被史学家们,分析到这般程度。
此刻,军师联盟的声音响起:“辩爷,刚才微表情、行为学专家分析,这俩人没有撒谎,而且历史学家也印证过了,填补了一部分历史的空白,咱们的推论目前是站得住脚的。”
“哦?”
刘辨自己都感觉有些不可思议:“老师,难不成历史上的张超、臧洪,真的这么中二,人家说啥是啥?”
“张超不知道,但臧洪有点。”
军师联盟倒也没有废话,直接言道:“三国志中有明确的记载:盟军乃设坛场,方共盟誓,诸州郡更相让,莫敢当,咸共推洪。”
“关东盟军设坛盟誓的时候,各路诸侯都互相推让,不肯上坛领誓,于是共推臧洪上坛。臧洪毫不推辞,升坛歃血盟誓,还发表了演讲。”
“要知道,枪打出头鸟,连袁术、袁绍等人都不敢站出来,但偏偏,臧洪就敢站出来,这的确堪称义举,但同样证明其太过中二。”
“从适才辩爷与他们对话中,同样印证了史书上的内容,虽然后世对臧洪的评价很高,但他的中二气息,同样是真是存在的。”
有道理!
太有道理了!
原来,透过史书上的字,还可以分析出人物的性格。
专家级的军师团,果然厉害的不像样子。
“辩爷。”
言至于此,军师联盟提醒道:“咱们可以试着提出疑惑,慢慢引导二人思路,按照这俩人的性格,说不定可以瓦解他们对袁隗的信任。”
“好,我试试。”
刘辨立刻答应下来,转而望向臧洪、张超,皱眉言道:“二位,你们当时不在雒阳城,对于雒阳的情况,可能有些不太了解。”
“恩?”
二人顿时一愣,好奇道:“陛下,您这是何意?”
刘辨摆手,轻声道:“这样,朕从朕的角度出发,来给你们介绍一下,董卓入京以后的行动,你二人可愿意听否?”
张超、臧洪拱手抱拳:“陛下旦言无妨,我等必洗耳恭听。”
“好!”
刘辨点点头,没有丝毫废话,直奔主题道:
“从光熹元年的八月二十五日,大将军何进要求母后同意他诛杀全体中常侍开始,一直到八月二十八日,朕回宫,大赦天下,改元为昭宁时,不过才短短四天而已。”
“再从八月二十九日,董卓入京吞并大将军何进、车骑将军何苗军队开始,一直到九月一日,董卓废朕帝位结束,也才仅仅过去了三天!”
“试问:”
刘辨双目炯炯地凝视着二人,发出灵魂级反问:“董卓为何一入京,便能号令群臣百官,废朕帝位,另立陈留王协呢?”
“啊,这......”
张超、臧洪二人顺着刘辨的思路,果然被问了个七荤八素:“或许是因为董卓的兵马多,武百官被他的气势所摄,遂不敢反抗?”
呵呵!
刘辨笑了。
这笑容有些僵硬,非常尴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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