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对于宋灼这番劝告,张江陵只是笑而不语,而她本人也很快意识到不妥,脸色涨红,连连摆手:
“张相切勿误会,小女子并无冒犯之意,只是一心想为太子分忧,情急之下方才出此妄言,并无其他意思。”
方熙柔嗔怒责怪了一眼宋灼后,方才对张江陵道歉之意,诚恳言道:“小徒无礼,无意冒犯张相,还望相爷大人不计小人过。”
毕竟是一朝首辅,张江陵摆了摆手,自嘲一笑:“怎么,在你们眼中,我张江陵已经沦落到与晚辈计较的地步了么?”
宋灼俏脸泛红,羞愧难当,方熙柔浅浅一笑:“张相俯揽朝政多年,胸襟气度自然超凡,晚辈等自然倾佩之至。”
张江陵失笑几声,笑罢后,便转头对宋灼温声道:“非是我不愿北上襄助太子,而是老朽若去,必将喧宾夺主,如此一来恐不利于太子积攒威望,且对战局并无多大裨益。”
其身侧张明月瘪嘴,下巴微抬,淡声道:“太宗皇帝曾亲自说过,宰相者,当出纳皇命,总领百官,仪刑端揆,顺阴阳、理秩序也。”
言外之意,我爹是掌控大局的人,去给人打下手算什么?打零工么?这不是自贱身份么。
方熙柔也笑了笑,赞言附和道:“正是此理,太宗陛下亦曾说过,宰相当掌邦国之庶务,理朝廷之大政,缉熙帝载,统合天人,以佐天子而统大政。”
连太宗都说,宰相之责在于辅助皇帝统揽朝政,怎能去干些小事?
宋灼明悟,满脸羞愧地道:“张相贵为宰相之尊,当总揽全局,俯瞰九州,岂可屈身于一隅之地,是灼想差了。”
张相瞥了一眼张明月,自己终究还是还太纵容她了,以至于养成这般娇惯之性。
被自己老爹轻轻一瞥,比直接瞪眼还要让她心惊胆战,张明月立马闭口不言。
方熙柔敛笑,想起来时目的,恭声询问道:“太子让我请教张相,大靖未来究竟在何方?”
其实这话是她擅自作主询问的,包括此次前来拜会这位大靖首辅,同样也是方熙柔自作主张,根本没有所谓的圣女祠命令与太子授意之事。
然而听闻如此请教后,张江陵却并未回答,只是微微摇头,轻声道:“这个问题,你当问陛下。”
方熙柔瞳孔一缩,心神猝然一跳。
果然!
靖帝果然没有死。
既然靖帝没死,那么这位为何倒台的如此之快,而且大靖上下并无丝毫动荡的深层原因便呼之欲出了。
这是,那位的意思。
难怪啊,难怪张党敢倒向萧党。
难怪萧党本是杀气腾腾,磨刀霍霍,却又突然偃旗息鼓。
在整个大靖上下,能做到这一切的又有谁?
唯一尔。
换言之,这场几乎席卷大靖内外的所谓党争根本就不是张萧两党之斗,而是皇权与相权的争锋。
半坡上,凉风习习,衣袍翻飞。
老人心如止水,平静淡然,眼底深处如古井般波澜不惊。
良久,方熙柔掠去震惊,悄然咽了口生津后,她轻吐口浊气,目光幽深,凝声问道:“敢问张相,大靖局势至此,我等出路究竟在何方?”
张江陵未答,只是转头看向远方,目光渐渐幽邃,他心中暗叹,在太康时,你劝老夫俩虎相争,必有一死。谁死,都会令大靖动荡不安,百姓流离失所,这就是你们所希望看到的么,现在满意了么?
你们满意了,可老夫不满意!!
半晌后,老人挥了挥手,不愿再谈。
方熙柔暗叹,带着宋灼朝着张江陵俯身一拜后,盈盈退下。
几个闪身后,便消失在天际。
不过临走之前,状若随意的瞥了一眼上空某个方位。
张江陵对身侧闺女温和一笑:“去吧,去看看萧相的那个妮子吧,另外再代为父去一趟方储,给他传几句话。”
张明月轻轻点头,知道她爹目前不宜出面,听完密语后正欲转身离开,却又颦眉,迟疑道:“我走了,您的安危怎么办?”
言罢,老人手中木杖轻轻一跺,四周一道道阴影接连浮现。
观其袍服,上绣凤纹华章,但书卷气息浓厚,俨然非凡间势力。
张明月心中略安,对这股力量已有所猜测。
既然父亲没有性命之危,那她便再无担忧了。
对着那些人螓首轻点,抱拳致意后,便朝东都城掠去。
半晌后,老人头也不回地淡声道:“出来吧。”
只见远空当即有波纹浮现,由远及近,如同波浪般,很快蔓延至众人脚下。
有儒杉中年踏空而来,他目光温和,看向方熙柔的方向抹过一丝异色。
随即他脸色平静的行至张江陵身侧,恭声道:
“座主!”
若夏侯淳在此,便会惊诧自己的授学师傅竟是张相的人。
眼前之人,赫然正是当初夏侯淳在镇魔狱中见到的那位。
韦玄成,曾经的太康八骏之一,明面上的身份是检校礼部侍郎,实为儒林学宫副掌院,同样也兼过太子詹事,后撤销,但不妨碍他与太子夏侯淳存有师生之谊。
而观这位姿态,似乎以张相为尊。
换言之,从夏侯淳被立为太子至今,其背后一直有这位的影子。
这也难怪区区太子,为何能让坐稳掖庭的萧眉如此大动干戈了,乃至亲身布局,诱其发动宫变,自寻死路。
落子如羚羊挂角,无迹可寻。
这位的布局弈棋能力,可见一斑。
张江陵垂目,摁了摁行山杖后,缓缓言道:“给秦家那位传个话,就说陛下还没死,我张江陵也没瞎,大靖还没亡呢,再不安分,我便替秦相大义灭亲了。”
儒杉中年垂目,顿知这位知晓了秦锐私底下的小动作了。
虽说也曾派出千骑护送太子北上,看似出力御寇,意欲将功补过,实则不过混淆视线,蒙蔽寻常人罢了。
这位昭义军现任大都督秦锐看似出身草莽,实则是那位千古一相的嫡子,而眼前这位与秦相、太宗以及靖帝之间,都有着常人难以想象的交情与默契。
太康曾有人隐晦提点,眼前这位曾得到那位秦相真传,并在太宗面前力荐,方才将其从翰林菁华仕子中提出来,不过此类言语从未得到当事人反驳,似是默认。
所以座主自然不希望张秦俩家从政治盟友走向对手乃至死敌。
韦玄成,思索了片刻,“需要我去千秋观一趟么?”
张江陵摆了摆手,“不用。”
韦玄成眉头一皱,正欲言语,便听其淡声道:“我亲自去会会他。”
他心中一凛,神色微肃。
犹豫片刻,他瞥了一眼老人后,轻声道:“萧相的那位千金似有北上之意。”
张江陵哑然,顿知那位萧府千金恐怕是奔着太子夏侯淳去的,他摇头失笑道:“姓萧的生了个好女儿,救了他一命啊。”
韦玄成心中微惑,此话又从何说起,不过看张江陵未细说,便没深问。
“另外,让方储、孙元恢妥善安置流民入城,我不想再看到有一人被活活冻死饿死。”
他面无表情地转身,淡淡地看了韦玄成一眼:“另外再告诉他们,想成为君子,那就先成人吧。”
韦玄成心中一动,“您的意思是?”
老人大手一挥:“入世,救人,先去浮世走一遭再说。”
韦玄成心神一震,知道儒林学宫恐迎来百年巨变,他当即俯身一拜:“遵令。”
“另外,萧家那位丫头终究是太子殿下的钦定之人,保护好她。”
韦玄成下意识称是,但随即回神,那丫头自太康出来便有万宁宫庇护,虽说跋山涉水确实辛苦了点,可似乎连一路起居饮食都被一股名为布衣的暗势力安排的妥妥贴贴的,貌似连皇后出行都没这么大费周章吧。
他暗忖,莫非是萧元正的私有势力?
“另外,我让你查得事情,可有何进展?”老人语声幽幽地问道。
十年前,那位位高权重的老人离开了太康,从此销声匿迹,再也未曾于人间现世。
韦玄成心神一凛,迟疑少许后,他垂首低声道:“今次陛下归都之前,便见过那位了。”
老人行山杖一滞,眼帘低垂。
一山不容二虎,历来如此。
山间风声啸啸,枯黄朽木摇头晃脑,左右摇摆。
沉寂之中,似有一道若有若无的自言自语声响起。
“既然走了,又何必再回来,徒招人厌。”
他面无表情地抬脚,轻轻一落,便摁死了即将破土而出的试剑草。
芽断叶毁,生机绝灭。
时间回溯,旬月前。
初春未至,隆冬渐渐,寒风凄厉,霜雪尺厚,萧杀一切生灵万物。
某地山坳中,有老人踩雪狩而归。
山间萧瑟林荫尽头,有头戴九龙冠的中年静候,他抖了抖肩膀积雪,抱拳道:“冒昧前来,实是情非得已,还望宏父勿怪。”
老人扔下死虎,拍了拍身上冻雪,目光平静的看着中年脸上露出病态惨白之色,他诧异问道:“太微死了?”
中年涩然摇头。
老人眉头稍动,既然太微没死,那便是这位要死了。
“鸿此次前来,是想请您出山,镇定乾坤。”中年俯身一拜。
老人轻叹一声,“不是还有白圭么。”
白圭者,江陵也。
病态中年缄默少许后,摇头道:“尚书令可安邦定国,却奈何不了道门。”
他语气一顿,缓缓言道:“太微不死,朕寝食难安。”
言外之意,白圭只能守国,不可谋敌,更勿论诛杀太微了。
老人目光幽幽,思忖片刻后,他轻轻颔首,问道:“可还有遗言交代?”
中年神情一滞,面露颓然。
身后秉笔太监陈招寺噗通一声跪下,泪流满面,嚎啕大哭道:“奴才恳请老中书救救主子,若需换命,请拿奴才这条贱命来换,求求老中书看在大靖万万百姓的份上,救救主子,救救主子。”
老人摇头不语,轻叹道:“此乃道伤,非人力可治,老朽亦无力回天。”
中年不是别人,正是刚从天都峰下来的大靖皇帝夏侯鸿。
伏杀玄宗宗主太微于天外天,十战皆败。
以帝王之身,换来太微飞升失败。
而眼前老人,姓秦名道元,字宏父。
正是大靖太宗朝唯一中书令。
前后威临靖廷三十载,权势巅峰时期几可比拟太宗。
他话锋一转,“不过虽无法治愈,却可延寿十载。”
靖帝面色一缓,“十载足矣。”
说完,靖帝便俯身一拜:“我儿便拜托太尉了。”
老人脱帽免冠,亦俯身一拜。
秦道元,祖籍江州,自幼生于书香门第,乃太康城世代勋贵。
其父秦炀、伯父秦训、叔父秦阅三人曾求学于东靖大儒陆渊。秦道元本人更是求学于儒学大宗陈曦醇,学道归来后,十七时高中贤良方正明经科,并先后连中解元、会元、状元三元,轰动东靖。
传闻殿试时,太宗曾亲到监考,并各自考课庶臣吏治、检举监察、天下刑狱、边备军务、内阁统政、万国外邦、宗室藩王、财税损耗以及佛魔鬼道等九大治国之策。
至于秦道元策的问试卷详情为何,世人却不得而知,盖因太宗、先帝揽阅后便封存秘真殿,并勒令非东靖至尊不可亲启,违令者九族皆斩。
新科及第后,初授翰林院编修,三年后转为司天台少监兼修道司主司,协助监正负责东靖王朝修道人士谱牒稽查之事,堪称执掌东靖境内所有在籍修道人的生杀大权。
再二年,外放琼州刺史,学治单父,求贤问能、赏善罚恶、奖功罚过,一时,政清人和,百姓安居乐业,夜不闭户,道不拾遗。
如是三年,转上州,政绩亦如是,是值方年二十八。
后转战兵部十年,构建了东靖国最具完备的哨、戍、堡、楼、城边军防务体系,即以前哨、戍堡、楼阙、城塞、烽燧、关障、坞院以及路卡为骨骼的军事架构;在内则梳理了以道、骑、驿、栈、营为主的内陆军务交通枢纽渠道。
其后转战边州御北,与云霄对峙近五年,亲手策划三场攻伐大战,屠戮云霄贼寇十余万人,令其再不敢南下一步。
并因功擢升为吏部尚书,检校兵部尚书,官阶正三品大员,且在太宗默许下,直接跃过中枢内阁,全权负责京畿百官升迁贬谪事宜。
而后其竟急流勇退,在担任百日吏部尚书后,自贬为刑部侍郎,协助刑部尚书、御史台察院纠察全国刑狱。直至五年后,迁其为翰林院掌院,位居正二品,并检校兵部尚书,加幽州大都督衔。
但即便如此,他仍然兼任御史台御史中丞,甚至传闻他还暗中掌有司天台修道司实权,手握天下修士生杀大权,在除去靖帝秘卫玄灵外,这位实权堪比副相的太宗亲信仍然是二人之下,万万人之上。
同时,秦道元为太宗、先帝筹谋了困杀真人之上半步观道境的弑仙阵,并一手导演了天国、玄宗鹬蚌相争大戏,引发了佛道两教整整内斗二十年,终令佛门败走西域,玄宗二十年不颁教谕。
两年后,年仅五十的秦道元,终于执掌中书省,并担任二十载中书令,独揽东靖朝政,权柄比拟太宗,可谓煊赫内外,威慑九州,只可惜最后太宗卸磨杀驴,将其幽禁暗室后,便不知所踪。
有人说,这位投向了云霄或者前燕,也有人猜测,这位太宗朝宰相隐居于玄宗天都峰,受玄宗宗主太微庇护,以此来扼制太宗皇帝。
而直到太宗死,这位秦相都再未露面。
不过在秦道元卸职后,朝政却并未崩坏,因为在秦道元刚被囚禁,太宗便拜时任副相张江陵为尚书省尚书令,代替太宗执掌朝政。
直至驾崩,丝毫未改。
而后,靖帝夏侯鸿登基,依旧尊张江陵为尚书令,并封柱国,由此大靖上下安心。
只不过靖帝夏侯鸿削弱了宰相权柄,改宰为辅,尊其位、虚其职,宰相也由一人变成了多人,权势再不如从前。
可即便如此,作为当今的大靖廷臣第一人,张江陵的急流勇退,也让张党气势大沮,朝中大臣大多变幻大王旗,归附萧党麾下。
似乎,大靖党争到此为止。
可,果真如此么?
贵妃萧眉以为不然,唯有彻底诛杀张江陵,并将张党赶尽杀绝,方可彻底掌控朝政,彻底消弭党争。
而张江陵也并未坐以待毙,在明面上儒门嫡系势力、暗中以谏议大夫关九思、布衣二当家诸葛诞以及牺牲了诸多暗子的情况下,他终于逃出了太康城。
也就是说,这位大靖廷臣第一人在一夜之间便从高高在上、独揽朝政的尚书令,变成了党争失败黯然消退的阶下囚。
而在大靖廷臣心照不宣之下,他也只能由明转暗,做个活死人。
当然,倘若垂帘听政的萧妃愿意收回成命,且在得到廷臣许可之下,将张江陵光明正大的迎回中枢,并官复原职,威隆如昔。
可这种情况,比凡人一步飞升都难。
破镜再难重圆,圣人出口成宪,岂可朝令夕改。
故而此法,再无可能。
尤其是在那位忌惮也张江陵多年,一旦他倒下,将再也无法爬起来。
树倒猢狲散,墙倒众人推。
他张江陵再也回不去太康了。
除非,改朝换代。
淳熙二十年,四月,癸酉。
銮驾回太康,上下精神一振。
翌日,大朝会。
靖帝夏侯淳当廷拜秦道元为大靖新任太尉兼太子太傅,授上柱国,掌十万禁军。
特授,凡一品以下,如有犯禁,可先斩后奏。
秦道元免冠受衔,并当廷奏请迁贵妃萧眉垂帘席位,复归万宁宫。
奏请罢黜萧元正中书令之职。
罢天穹阁丘虔礼阁主之位,赐死。
罢宗正寺夏侯黎宗正之位,徙南疆。
上皆允。
而后,太尉秦道元,下令罢东都孙元恢留守之职,赐死。
褫夺兵部尚书谢景之职,强令其致仕。
罢秦锐昭义军大都督之职,禁其闭门思过三载。
勒令南康军、西川军等六军五万人即刻北上幽燕,如若延误军机,斩其主将、遣散其军。
并以通敌叛国之罪赐死镇南军主将季俊并三十七位校尉,夷其族。
适时,大靖内外俱震,上下人心遂安。
一人,镇一国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