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夜降临,红烛点燃白雪,绿华染墨色,赤红的雕梁画栋在摇曳光影中摇摆不定。
半朽案几之后,老人面无表情,不怒自威。
笃笃声响起,轻叩一声。
屋内沉默半晌后,老人缓缓吐出一句:“没栓,进来吧。”
吱呀一声,夏侯淳蹑手蹑脚的迈入,觍着脸笑道:“老尚书还没睡哈。”
老人目光幽邃,冷不丁迸出一句:“你果真不想争了么?”
夏侯淳愕然,有些不知所以。
老人目光直勾勾盯着他,语气深沉,缓缓言道:“那妖妃先害陛下,再驱张相,整个中枢三省尽在其股掌,倘若你再不有所行动,太康危矣,东靖危矣!”
房内气氛陡然凝滞,夏侯淳呼吸都为之一窒,缄默不语。
漆黑如墨的灯盏之上,火苗跳跃,洒落的光芒似要驱散一切阴影,但无论如何努力,都无法照耀身下的肮脏与黑暗。
老人眼神一冷,似有失望与遗憾,他原本挺拔的身形渐渐佝偻,正欲撵人。
夏侯淳眼帘低垂,有些搞不清这位究竟是试探,还是劝诫,毕竟死过一次了,他不敢再因为得意忘形而被鸠杀第二次。
他蠕动了一下单薄嘴唇,嘴角苦涩地道:“不是本宫不想争,实在是......有心无力啊。”
人老心善,对于眼前这位让太宗皇帝都青睐有加的两朝元老,一生波澜起伏,见过太多凤波浪卷,可纵横东靖数十年,依旧如同海中磐石般屹立不倒,其中蕴含的深意,自然耐人寻味。
夏侯淳深知,对于宋翮这等看遍人间浮沉的存在,对于朝代的兴衰更替会更加的理智,冷静,乃至冷血。
但凡改朝换代,他们中绝大多数都会冷眼旁观,亦或者顺其自然,美其名曰‘万物更替,轮回流转,自有天数,凡人岂能违逆之’,作壁上观然后为自己、为身后的千年家族攫取最大利益才是他们最想做的。
在太宗皇帝杀绝了半个朝廷后,他们依旧不可撼动的矗立在东靖朝廷之上,而且还如同常青树般,任尔风吹雨打,我自岿然不动,安稳如山,自然有其处世为人之道。
尤其是在官场上的造诣,早已熬炼得炉火纯青,偷天换日、金蝉脱壳之术玩儿的一个比一个溜,消灾减祸更是拿手好戏。
在他们这些存在眼中,拿捏一个无权无势、甚至随时都有被废风险的太子,不过轻而易举,手到擒来。
别看夏侯淳迈出太康以来,东杀西砍,左一声‘真人亦不过如此’,右一声‘问剑天都峰’,这些都不过是他初生牛犊不怕虎的无知与狂妄。
当然,这是否是夏侯淳刻意塑造出的‘愚蠢太子’标签,那就不得而知了,但不可否认的是,对于浸淫了半辈子为官之道的宋翮而言,眼前的夏侯淳,仍然显得有些天真与稚嫩。
夏侯淳深知,在这些老狐狸面前,切记不可玩弄权术手段,或者说目前的夏侯淳还没资格在他们故作深沉,别看方才对方刚才甩了慕容烟一个冷脸色,但谁又知道其人没有感叹此女之坦诚与坚毅呢?
甚至刚才他在门口看似对夏侯淳慈眉善目、青睐有加,一脸慈爱温和神态,可谁又能知道这位东靖九大世族之一的族长究竟在想什么呢?
是舍弃宋阀辛苦积攒的百年清誉,协助夏侯淳谋逆造反?
还是抛弃多年君臣情谊,擒下夏侯淳,暗中送给太康那位,作为履极贺礼?
人心隔肚皮,不剖开看,谁也不知道其人是否是黑心红肠。
枕边人尚能反目成仇,亲兄弟亦能阋于墙,何况只有一面之缘的陌生人。
故而,夏侯淳对于这位虽然口口声声缪赞夸奖于他的老尚书,虽怀有敬意,但基本的戒心与警惕却没有丢。
只见夏侯淳微微垂首,无奈苦笑道:“而且夏侯深知,即便要争,也争不过,所以与其自寻死路,不若后退一步,或许能海阔天空也不一定。”
砰!!!
老人蓦然勃然大怒,厉声斥责道:“愚蠢!后退一步?莫非你还指望那个妖妃对你网开一面不成?”
“难道你忘了那一杯毒酒了么?难道你还想再死一次么?”
老人恨铁不成钢的怒斥话语爆出,如同一道道闷雷在夏侯淳耳畔炸响,将他轰得里焦外嫩,心中气血都为之震动不安。
不过却不仅仅只是老人饱含怒气的叱喝,更是其吐出的话,莫非他知道自己来自异域他乡?
怎料他还没问出口,老人竭声道:“老夫不知你当初如何逃过一劫,但你想必也知道,无论你做出多大忍让,那妖妃是绝不会给你活路的!”
老人气势如虎,目光鹰视狼顾,他摁着案几,上半身稍稍前倾,凝视着夏侯淳,一字一句地道:“也就是说,不管你造反也好,不造反也好,那妖妃是非杀你不可!”
此话,如同一记闪电,瞬间将夏侯淳劈醒,他瞳孔瞪大,似有不敢置信之色。
但随即震惊眼神中渐渐浮现愤怒,悲哀,无奈以及强烈的怨怼,他脸上青白交加,阴晴不定,时而露出癫狂与狠辣神态,时而似笑非笑诡异阴森,亦或者凄凉大笑,悲痛欲绝,如同山穷水尽的英雄末路,说不尽的凄凉,道不尽的不甘。
老人眼神渐缓,竟有欣慰之色,他语气和蔼,声音如同暖日春风,徐徐吹来,更是冬日骄阳,炽烈却不灼热,温暖内心,“看来你已经明白自己处境了。”
良久,夏侯淳双目血红,死死的盯着宋翮,声音沙哑,缓缓言道:“我该怎么做?”
老人暗叹一声,摇头言道:“事已至此,便是太宗重生,也不能扶大厦之将倾,挽狂澜于既倒。”
夏侯淳闻言脸色惨然,见宋翮长吁短叹,似有些欲言又止,他当即明悟,脸上露出明悟之色,当即裤袍一掀,噗通一声,直接单膝跪下了,近乎咬牙地沉声道:“求老尚书救我!”
“唉,使不得使不得,殿下何故行此大礼啊,这不是折老夫的寿么。”
老人脸色微变,当即绕过案几,快步行至夏侯淳身前,将他扶起。
夏侯淳苦笑言道:“小子愚钝,读书期间便不求甚解;观政之后,对于父皇与诸位阁老辅臣们的国策谏言也是一知半解,难以知其根本。”
他一脸颓然,恍惚言道:“我本浪荡子,岂可重任之?”
这话若是让太康廷臣们听到,怕是会直接一口唾沫将他喷死。
但老人这些年致仕在家,不知夏侯淳谏言镇杀卫伯玉的场景,否则的话,只怕会毛骨悚然。
宋翮闻言,一脸欣慰地拍了拍他的肩膀,笑着道:“你是我大靖储君,乃国家根本,更是担着我大靖复兴的重担,怎可如此妄自菲薄?”
夏侯淳嘴角苦涩,只能连连摆手,不敢多言。
老人笑意渐渐收敛,深沉目光直视夏侯淳,良久,他突兀问道:“太子殿下不信我?”
夏侯淳愕然,“老尚书何处此言?”
“因为殿下还在隐瞒。”老人幽幽吐出一句。
“不知如何才能算是相信?”夏侯淳无奈,苦笑问道。
宋翮大有深意地道:“也罢,太子是不见兔子不撒鹰,那老夫便让您看看诚意。”
说完他拍了拍俩巴掌,吱呀一声,门扉启开,一张熟悉的面孔映入眼帘。
夏侯淳瞳孔一缩,身形为之紧绷。
那人朝着宋翮恭谨一礼后,便朝着夏侯淳含笑道:“卑职见过太子殿下!”
来人,正是卫伯玉!
当初此人从刑部监狱‘被自尽’,夏侯淳便感到蹊跷,但当时没深想,后又在东都遇见这位‘死而复活’的吏部侍郎,一时之间惊为鬼神,后听杨忠解释是被人劫走了,方才渐释心中疑惑。
可当初自东都一别后,两人便分道扬镳,夏侯淳意欲筹军北上,卫伯玉则表示可助夏侯淳一臂之力,但当时未曾细说,而今看来,莫非便是联络沈氏、柳氏之事?
可为何总觉得其中隐藏的猫腻没那么简单,呵,不管如何,至少可以确定在卫伯玉、杨忠以及柳喻等人之间,还隐藏着一股神秘势力。
这股神秘势力力量之强、能量之大,一旦暴露在公众视野,恐怕会超出所有人的想象。
夏侯淳心中掀起滔天骇浪,脸上却不动声色,微微皱眉后,上前一步,将他扶起,疑惑问道:“你不是随柳喻柳主事去拜访柳氏么?怎么在此地?”
卫伯玉闻言,下意识看向宋翮,却见对方神色自若,老神在在。
他斟酌一下后,垂帘回道:“殿下,实不相瞒,卑职当初乃是应宋老之邀,助殿下联络柳氏族、沈氏,从而为北上大军筹备粮草,以用军需。”
他语气一顿,笑了笑,“当然,卑职之所以能从刑部大牢逃脱,也是因为师门搭救。”
师门搭救?莫非这位是玄宗之人?
夏侯淳微微眯眼。
这时,老人宋翮缓缓开口:“殿下现在可猜出我们是谁了么?”
夏侯淳嘴唇动了动,眼中明光闪烁,露出一丝明悟与释然,他轻轻吐出两字:“儒门。”
儒门,与道门、佛门并列为三教之一的儒门。
由那位圣人的弟子颜师所创,弟子遍布五湖四海,大江南北。
举凡持卷者,皆为儒门。
举凡握笔者,皆属儒门。
举凡诵读四书五经者,皆是儒门弟子。
你我,皆在儒门。
这是一个弟子比佛门更多,辖境比道门更广,势力却比佛道更弱的教门。
但,无人敢忽视它。
因为,天下文臣皆儒士。
“现在,你愿意造反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