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死拖活赖不回家,也只撑了这么久。我试着用牛蒡小馆来激励自己——牛蒡小馆是唯一让我想回自由区的动力——但是再好吃的烟熏鳕鱼加薯条也有它的极限。和绝大多数卧底一样,我不擅长害怕。我曾经和凶神恶煞正面遭遇,那些家伙只想将我大卸八块,漂漂亮亮塞进最近的水泥地下,我连一滴汗珠也没冒。然而,回家却把我吓得屁滚尿流。我用说服史帝芬小子的话提醒自己。就把这件事当成卧底行动,警探英豪弗朗科直捣虎穴,执行最大胆的任务。
我家完全变了一个样。屋子没锁,我一踏进前廊,就被沿着楼梯奔腾而下的浪涛打个正着:热气、声响、丁香和热威士忌味,全都从我家开着的门倾泻出来。客厅暖气全开,挤满了人,落泪的落泪,拥抱的拥抱,脑袋碰着脑袋,一起品尝这一份惊恐。
左邻右舍带着六罐装啤酒、小婴儿或包着保鲜膜的速食三明治登门造访,就连戴利夫妇也来了。戴利先生紧绷着脸,戴利太太像是充满电的开心宝宝。
然而,死亡胜过一切。我立刻自动搜寻老爸的身影,但他和谢伊还有几个家伙在厨房另辟男人特区,抽烟喝酒闲聊。他看来还不错。桌上一颗圣心,周围堆满鲜花、吊唁卡片和电蜡烛,中间插着几张凯文的相片:肥得像红香肠的婴儿凯文、一身“迈阿密风云”帅气雪白西装参加坚信礼的少年凯文,还有和一群晒得棕黑、手拿鲜艳鸡尾酒大吼大叫的家伙在海滩上合照的凯文。
“你来啦,”老妈用手肘顶开某人,气冲冲对我说。她全身穿成熏衣草色,令人瞠目结舌,显然是她最好的行头。她从下午就哭得厉害。
“你还真是悠哉游哉啊?”
“我已经尽快赶回来了,你还好吗?”
她的手像龙虾螯子揪住我胳膊松软的地方,那感觉我太熟悉了。“小伙子,你过来。你同事,就是那个下巴突出来的家伙,他说凯文是摔出窗户死的。”
老妈显然将这件事视为奇耻大辱。老妈这个人,你永远搞不懂什么会惹到她。
“好像是这样,嗯。”
“我没听过这么白痴的胡扯,你朋友根本用屁眼在说话。你去找他,跟他说我们家的凯文又不是天杀的智障,怎么会从窗子摔下去?”
球王还以为将自杀说成意外就是在帮老朋友的忙呢。我说:“我一定会代你转达。”
“我可不准别人以为我生了一个蠢蛋,连走路都不会。你现在就打电话告诉他。你的手机呢?”
“妈,现在不是上班时间,我打过去吵他只会让他反弹。我明天早上打,如何?”
“你才不会打,你只是嘴巴说说,想哄我闭嘴。你是什么样的人,弗朗科·麦奇,我清楚得很。你是个大骗子,老是自以为比其他人聪明。哼,告诉你,我是你老妈,比聪明你赢不了我。你现在就打电话给那家伙,我要亲眼看你打。”
我想松开我的胳膊,反而让她抓得更紧。
“你难道怕你朋友,是不是?你要是没那个胆子,把手机给我,我自己打给他。快点,拿过来。”
我问:“告诉他什么?”这句话错了:我还没漏风点火,老妈的抓狂指数就已经飘得够快了。
“我只是很好奇你到底在想什么?假如凯文不是从窗子摔出去,那他是怎么死的?”
“你少凶我,”老妈火冒三丈。
“他当然是被车子撞死的。不晓得哪个混蛋圣诞派对喝得烂醉,开车回家撞倒凯文,结果——你有没有在听我说话——不敢像个男子汉勇于面对,反而将可怜的凯文拖到后院,希望没人发现。”
才和她相处六十秒,我已经开始晕头转向,虽然说到底,对于凯文的死,我多少同意她的看法。
“妈,事情不是这样,他身上的伤没有一个吻合车祸的特征。”
“那就赶紧移动尊驾,查清楚他是怎么死的!这是你的工作,你和你那个装模作样的同事的差事,不是我的。我怎么晓得出了什么事?我看起来像警探吗?”
我瞥见洁琪端了一盘三明治出来,我们目光交会,我发出兄妹紧急救援信号,她立刻将托盘推给旁边一个小伙子,挤过人群朝我们走来。老妈依然骂个没完(“不吻合,你还好意思说,你以为你是谁啊……”)。但洁琪一把挽住我,赶忙低声对我们说:“走吧,我答应康塞普塔姑婆,弗朗科一来就带他去找她。假如拖太久,她一定会疯掉,我们最好快点过去。”
做得好:康塞普塔姑婆是老妈的姑姑,心理大乱斗高手,唯一制得住老妈的人。老妈哼了一声,松开螫手瞪我一眼,告诉我这笔帐还没完。我和洁琪深呼吸一口气,接着钻人人群之中。
那天是我这辈子遇过最诡异的晚上。洁琪带我在屋里打转,介绍我认识侄子侄女、外甥外甥女、凯文的前女友们(琳达·朵耶哭得稀里哗啦,给了我个D罩杯的拥抱)、我老朋友的家人,还有四个住在地下室的中国留学生。那四个家伙满头雾水挤在墙角,手里的健力士原封不动,努力将眼前一切当成异国文化课。
一个叫威瑟的家伙握着我的手,握了整整五分钟,开心回忆他和凯文当年偷漫画书被逮到的往事。加文笨拙地捶了我手臂一拳,诚心慰问儿句。卡梅尔的小孩瞪着我,四双蓝眼睛动也不动,直到老三多娜(所有人都说她很好笑)忽然号啕大哭为止。
这还是好应付的。我从小到大见过的脸庞几乎全到齐了:小时候打过架的对手、一起上学的邻居、被我弄脏干净地板打我小腿肚的女人、给我钱到店里帮他们买几根烟的男人,还有看到我便想起当年的弗朗科·麦奇的人——成天在街上游荡,出言不逊被学校休学,等着瞧吧,他以后一定和他老爸一个样。所有人都不再是从前的模样,个个像是奥斯卡造型师的杰作:双下巴、啤酒肚和后退的发线,难看地叠加在我认识的脸上。洁琪指着他们,低声在我耳边说出他们的名字。她以为我都不记得了。
奇皮·荷恩朝我背上一拍,说我欠他五镑:他真的上了茉拉·凯莉,只不过得先和她结婚就是了。琳达·朵耶的老妈非要我尝尝她特别做的鸡蛋三明治。房里偶尔会飘来异样的眼光,但整体而言,忠诚之地决定张开双臂迎接我回来。
我上周末使出的手段果然奏效,而且丧失亲人一向管用,尤其死法这么耸动。哈里森姐妹的其中一个已经缩成荷莉大小,但还活着,真是奇迹。她揪住我的袖子,踮起双脚,使劲鼓动虚弱的肺部说我长得太英俊了。
我好不容易摆脱所有人,拿了一罐冰凉的啤酒到不显眼的角落,感觉好像经历了一场超现实的心理刑求,目的是让我混淆,终生无法复元。我靠着墙,啤酒罐贴着脖子,尽量回避众人的目光。
房里的气氛开始上扬,守灵就是这样。大伙儿受够了痛苦,需要暂时喘口气,好再度拾起哀伤。交谈声变大,更多人涌进屋里,我旁边的几个家伙忽然爆出笑声:“巴士刚开动,对吧,小凯戴着交通锥从上层车窗探头出去,对着警察大吼:‘看到神还不赶紧下跪!’……”
有人拉开咖啡桌在壁炉前清出一小块地方,另一个人怂恿莎莉,荷恩唱歌,她客套推辞,但想想也知道,只要有人给她一小口威士忌润嗓,最后的结果是:“三位俏姑娘,来自齐马吉。”房间里一半的人立刻唱和:“来自齐马吉……”
我小时候,每一回派对都是这样,而我、萝西、曼蒂和葛尔会躲到桌子底下,免得被大人叫进不晓得谁的卧房,和其他小孩在一起玩。如今,葛尔已经童山濯濯,都可以用我的刮胡刀剃头了。
我环顾房间,心想有个人在这里。他绝对不会错过,太明显了,而且这家伙非常、非常懂得控制情绪,融人环境。有个人在这个房间喝我们的酒,汲取感伤的回忆,跟着莎莉齐声哼唱。
小凯的朋友还在大笑,其中两个笑得喘不过气来:“……只不过我们笑了十分钟左右才停下来,对吧?还有后来,我们记得我们拼命跑,看到第一辆巴士就跳上去,根本不晓得它要开往哪里……”
“每当有冲突,我都最强硬……”就连沙发上夹在康塞普塔姑婆和恐怖朋友雅苏普塔中间的老妈也跟着唱和:红着眼睛,轻擤鼻子,但还是高举酒杯,有如战士昂然抬着下巴。小孩穿得漂漂亮亮,手里抓着巧克力饼干,在大人的膝盖四周跑来跑去,嘻嘻哈哈,不时偷瞄大人一眼,生怕有人觉得时间晚了。他们都准备好了,随时可以躲到桌子底下。
“所以,我们下了巴士,心想应该在拉特明斯一带,派对在克朗姆林,我们绝对赶不上了。于是小凯就说:‘各位,现在是星期五晚上,这附近都是学生,一定会有派对……’”
房里温度越来越高,味道浓烈、呛辣而熟悉。热威士忌、香烟、特殊场合喷的香水和汗味。歌词唱到一个段落,莎莉撩起裙摆在壁炉前的砖地跳了几步,舞姿依然轻盈。
“酒过三巡,他开始疯了……”,那些家伙讲到高潮,“……结果那天晚上,小凯带着酒吧里最漂亮的小妞回家了!”所有人捧腹大笑,又吼又叫,拿起啤酒罐互碰,纪念凯文当年的英勇事迹。
干卧底的都知道,最蠢的就是觉得自己和大家是一伙的。然而,早在我学会这个真理之前,这样的派对就在我生命中了。我开始跟着哼唱:“疯了……”莎莉瞥向这里,我微微举起啤酒罐,眨眼赞许她。
她眨眨眼,接着转开目光继续歌唱,比之前快了半拍:“但他很挺拔,又黑又浪漫,我就是爱他,爱得都不管……”
就我所知,我和荷恩家的人一向处得不坏。我还来不及反应,卡梅尔已经压上了我的肩膀。
“你知道吗?”她说,“感觉真好,真的,我死后也要这样的告别式。”
她手里拿着像是冰镇桶或什么恐怖东西的杯子,喝的酒量恰到好处,让她脸上浮现既梦幻又坚决的神情。
“这些人,”她用杯子指着他们,“这些人都很关心我们家的小凯,而且我告诉你,我不怪他们,因为他真的很可爱,我说凯文,人见人爱。”
我说:“他向来是个小甜心。”
“而且长得很好,弗朗科,我真希望你能好好认识他,我家的孩子都爱死他了。”
她匆匆看我一眼,我以为她有话要说,但她及时克制自己。我说:“我想也是。”
“戴伦离家出走过一次——就一次,十四岁那年——。不用说,我一点也不担心,立刻就知道他去找凯文了。戴伦只是很迷惘。他说凯文是我们之中唯一不疯的,如今再也没有理由留在这个家了。”
戴伦窝在房间的边角,抠着大黑毛衣的袖子,摆出一副专业级的臭脸,看来可怜到了极点,浑然忘了自己出现在这里应该觉得很丢脸。我说:“他现在十八岁,脑袋乱七八糟,发挥不了什么用处,别为了他烦心。”
“唉,我知道他很焦虑,可是……”卡梅尔叹了一口气,“你知道吗?有些时候我觉得他是对的。”
“那又怎样?疯狂是我们家的传统,宝贝,等他年纪大了自然会欣赏。”
我是想逗她笑,但她揉了揉鼻子,困惑地看了戴伦一眼。
“你觉得我是个坏人吗?弗朗科?”
我哈哈大笑。
“你?老天,梅儿,当然不是。虽然我一阵子没有突袭检查,可是除非你把你家那栋漂亮公寓变成妓院,否则没问题的。我这些年遇过不少坏人,相信我,你还差远了。”
“听起来好恐怖,”卡梅尔说。她半信半疑眯起眼睛望着杯子,仿佛不晓得杯子怎么会到她手中。
“我不该说的,真的,我知道我不该说。但你是我弟弟,不是吗?兄弟姐妹不就是这么回事吗?”
“当然了,那还用说?你做了什么?需要我逮捕你吗?”
“哎,去你的,我什么都没做,是我心里想的事。你听了别笑我哦。”
“绝对不会,我发誓。”
卡梅尔怀疑地看我一眼,确定我不是开玩笑,但随即叹息一声,小心翼翼喝了口酒——闻起来是人工香料的桃子味。
“我很嫉妒他,”她说,“嫉妒凯文,一直都是。”
我没想到她会说这个。我等她继续。
“我也嫉妒洁琪,之前甚至还嫉妒你。”
我说:“我感觉你这阵子很幸福,难道我错了?”
“没有,哦,真是,你没错。我是很幸福,日子过得非常好。”
“那有什么好嫉妒的?”
“不是这个,而是……你还记得雷尼·沃克吗,弗朗科?我少女时代和他交往过,在崔弗之前。”
“隐约记得,那个大脸坑坑疤疤的家伙?”
“哦,别这样,那个可怜人只是长粉刺,后来就没了,何况我根本不在乎他的皮肤,只是很高兴交了第一个男朋友。我好想带他回家向你们炫耀,可是你也知道……”
我说:“是啊,我晓得。”我们从来没有带任何人回家过,即使知道老爸那天应该在工作也是。我们都很清楚,千万不能掉以轻心。
卡梅尔匆匆左右张望一一眼,确定没有人偷听。
“可是,”她说,“有一天晚上,我和雷尼在史密斯路亲亲抱抱,正好被离开酒吧走路回家的老爸撞个正着。老爸气炸了,揍了雷尼一拳,要雷尼滚开,接着抓住我的胳膊开始赏我耳光,破口大骂——我不想重复他说过的话——就这样一路把我拖回家。他警告我要是再干龌龊事,就把我送去坏女人的地方。拜托,弗朗科,我们顶多只是亲吻而已,我和雷尼,我真的不晓得为什么。”
即使事隔多年,她想到还是气得满脸通红。
“总之,我们就这样分手了。从此以后,就算我们遇到,雷尼连看都不看我,太难堪了。当然,我不怪他。”
至于谢伊和我的女友,老爸的态度就算帮助不大,起码鼓励多了。我和萝西刚交往的时候,还没被麦特·戴利发现,对她大力施压,老爸的反应是:“戴利家的小姑娘,对吧?干得好,儿子,那小妞真可爱。”外加重重在我背上一拍和狞笑,让我看了咬牙切齿。
“尤其那屁股,我的乖乖。说吧,你摸到了没有?”
我说:“他简直是胡来,梅儿,真的是,五星级的。”
卡梅尔深呼吸一口,拍拍脸颊,脸上的红晕开始消退。
“唉,你瞧我这副德行,别人一定以为我热潮红了……我不足说我很爱雷尼,也许当时我很快就会和他分手,因为他吻得很糟。而是从那之后,感觉就不一样了。你应该不记得,但我在那之前可不是什么乖乖女……我会和老爸或老妈顶嘴,真的。可是那次之后,我就甩不掉那一一分阴影。没错,我和崔弗讨论订婚讨论了快一年才做那档事。他已经存好戒指还有其他东西的钱,但我就是不肯做,因为我晓得非等到订婚不可。两家人在同一个房间里,我简直吓呆了。”
“我不怪你。”我说,心里懊悔当初没对崔弗的贪吃弟荣好一点。
“谢伊也一样。他不是害怕,也不是老爸会阻止他交女孩子,只是……”她目光飘向谢伊,只见谢伊拿着一罐啤酒在厨房里,头凑在琳达·朵耶耳边。“你还记得那一次——你当时应该十三岁——他昏迷的事吗?”
我说:“我尽量不去记得。”那次很有意思,老爸朝老妈挥拳,理由我想不起来,结果被谢伊一把抓住手腕。老爸不怎么喜欢有人挑战他的权威,而他的表达方式就是扣住谢伊的喉咙,将他的脑袋朝墙上狠狠一撞。谢伊晕了过去,可能只有一分钟,但感觉却像一个小时,而且整个晚上都是斗鸡眼。老妈不准我们送他去医院——不晓得她是担心医生、担心邻居,还是两者都有,但她就是彻底发狂了。我一晚上看着谢伊睡觉,不断向凯文保证谢伊不会死,心想妈的要是他死了,我要怎么做。
卡梅尔说:“他之后就不一样了,变得很强悍。”
“他本来就不是什么大棉花糖。”
“我知道你们向来不合,但我敢对天发誓,谢伊很好。我和他之前不时聊得很愉快,而他在学校表现也很棒……在那之后,他什么都藏在心里。”
莎莉唱到精彩结尾——“我们要和我妈同住!”——客厅爆出欢呼和掌声,卡梅尔和我也自动跟着鼓掌。谢伊抬头扫过房间一眼,忽然像是癌症病房出来的患者似的,脸色死灰而疲惫,限窝深深凹陷,但很快又露出微笑,听琳达·朵耶絮絮叨叨。
我说:“这和凯文有什么关系?”
卡梅尔深深叹息一声,又优雅地啜饮了一口人工香料桃子酒。她肩膀松垮,显示她就要进入多愁善感的情绪。
“因为,”她说,“这就是我嫉妒他的原因,凯文和洁琪……他们的日子也不好过,我知道,但他们不曾遇过这样的事,让他们从此变得不一样。我和谢伊想方设法不让这样的事情发生。”
“还有我。”
她沉吟片刻。
“是啊,”她承认,“还有你。但我们也试着保护你,唉,真的,弗朗科。我一直相信你也没事,毕竟你有勇气离家出走,而且洁琪老是跟我们说你过得很好……我想这表示你在脑袋毁掉之前顺利逃脱了。”
我说:“我差一点,但只差一点点。”
“我不晓得是这样,直到前晚在酒吧里,当你说出那些话。我们已经尽力保护你了,弗朗科。”
我低头朝她微笑。她前额爬满焦虑的皱纹,一辈子都在担心身边的人是否完好无事的皱纹。
“我知道你们有,亲爱的,不可能有谁做得更好了。”
“所以你能了解我为什么嫉妒凯文吗?他和洁琪,他们开心就是真的开心。我小时候也是这样。我不是希望他们遇到什么坏事,我只是看着他,希望自己像他一样。”
我柔声说:“我不认为这会让你变成坏人,梅儿。你又不是把怒气发泄在凯文身上,你这辈子从来没有伤害过他,总是尽力确保他不出事,你是个好姐姐。”
“但我还是犯了罪,”卡梅尔说。她忧伤地望着客厅,踩着高跟鞋的身躯微微摇晃。“嫉妒的罪,光有念头就是犯罪,你应该知道。‘神父,请宽恕我的罪,在我心中与话语间,在我所做与所无能做到的事情里……’现在凯文死了,我该怎么向神告解?我的生命蒙上了耻辱。”
我一手搂着她,在她肩膀轻轻一按,感觉她好柔软,令人放松。
“听着,宝贝,我敢向你百分之百保证,你绝不会因为嫉妒弟弟姐妹而下地狱。就算有,也是正好相反,神会给你更多点数,因为你是那么努力克服心里的感受,听懂了吗?”
卡梅尔直觉回答:“我想你说得对。”像她取悦崔弗那样,但语气不是很肯定。我忽然有种感觉,不是很明确,感觉自己让她失望了。这时,她猛然坐直,将我抛在脑后。
“我的老天,路意丝手上是不是拿了罐啤酒?路意丝,你过来!”
路意斯睁大眼睛,闪电似的消失在人群里,卡梅尔追了上去。
我靠同角落站着,房间里又开始骚动。霍利,汤米,墨菲唱起《难得老时光》,他的嗓音过去带着泥煤烟蜜的甜味,尽管被岁月磨粗不少,依然令人听得如痴如醉。女人举杯并肩摇晃,孩子靠在爸妈腿边,吮着拇指静静倾听,就连凯文的朋友也压低话说当年的音量。
霍利·汤米阖上眼睛,仰头对着天花板。
“英雄在歌曲与故事中长大,诉说都柏林曾有的传奇与荣光……”诺拉靠在窗边聆听,几乎让我心跳停止。她长得好像萝西,有如她的影子幽暗静止,眼神忧伤,却又遥不可及。
我随即将目光从她身上移开。这时,我才瞥见曼蒂的母亲库伦太太站在“耶稣和凯文灵堂”边,和薇若妮卡·克洛帝聊得很起劲,后者依然一副咳不停的样子。我年轻的时候,库伦太太和我处得不错。她喜欢笑,而我总是能逗她笑。但我这会儿看着她,对她微笑,她却像被什么东西咬了似的吓了一跳,抓着薇若妮卡的手肘开始在她耳边窃窃私语,不时鬼鬼祟祟瞄我几眼。库伦家的人向来不擅掩藏,我开始好奇洁琪为何没有在我一来的时候,就带我和他们打招呼。
我去找茱莉·诺兰的弟弟戴斯,他也是我从前的死党,刚才洁琪带我做的打招呼之旅也莫名其妙漏掉了他。他见到我的瞬间,脸上的表情真是值回票价,只可惜我没心情欣赏。他指着一罐明明还没喝完的啤酒胡乱嘀咕几句,就躲到厨房去了。
我在角落找到洁琪,博帝叔叔正在和她咬耳朵。我装出难过得快要崩溃的神情,将她从博帝叔叔的汗湿双手中解脱,带到卧房把门关上。卧房漆成了桃红色,所有空着的表面都摆着陶瓷小玩意儿,显示老妈缺乏远见。房间里飘着咳嗽糖浆和另一种东西的气味,应该是药,而且味道很浓。
洁琪瘫在床上。
“呼,”她用手扬了扬,长吁一口气说,“真是谢啦,老天,我知道不应该背后说人坏话,但他是不是从出生之后就没洗过澡?”
“洁琪,”我说,“怎么回事?”
“什么怎么回事?”
“屋子里有一半的人都不跟我说话,甚至连看都不看我一眼,但我没看他们的时候,他们都有很多话好说,这是怎么回事?”
洁琪挤出既无辜又狡黠的神情,有如偷吃巧克力被抓到的小孩。
“你离开了那么久,这就是为什么。他们二十年没看到你,只是觉得有点尴尬。”
“骗人,难道因为我现在是警察?”
“哦,不是,也许有一点,可是……你就不能不管吗,弗朗科?你怎么不想或许是你自己疑神疑鬼?”
我说:“我需要知道怎么回事,洁琪,别糊弄我。”
“老天,你放轻松一点,我又不是嫌疑犯,”她摇摇手中的苹果酒罐说,“你知道家里还有这个吗?”
我将健力士递给她——我几乎没碰。
“好了,快点。”我说。
洁琪叹了口气,双手转着啤酒罐说:“你也知道忠诚之地这个地方,只要有机会蜚短流长……”
“他们就会像秃鹰一样蜂拥而上,但我怎么会变成他们今天的大餐?”
她不自在地耸耸肩。
“萝西在你离开的那天晚上遇害,凯文在你回来之后两天被杀,而你却要戴利家不要报警,有些人……”
她没有往下说。我说:“跟我说你是开玩笑的,洁琪,跟我说忠诚之地没有说我杀了萝西和凯文。”
“不是所有人,只是有些人。我认为——弗朗科,听我说——我认为他们自己也不相信,他们这么说只是为了效果——说你为什么会离开,会当警察等等。别理他们,他们只是喜欢加油添醋,就这样。”
我忽然发觉自己还抓着洁琪的空酒罐,而且捏得不成形状。我不奇怪球,王或重案组的其他帅哥这么想,甚至卧底组有人怀疑我也无所谓,但我却惊讶我老家的人也这么想。
洁琪紧张地望着我。
“你懂我的意思吗?再说,可能伤害萝西的家伙应该是本地人,大伙儿不希望认为——”
我说:“我也是这里人。”
沉默。洁琪伸手想碰我胳膊,但被我拨开。房里光线不够,角落堆了太多暗影,感觉咄咄逼人。客厅里所有人扯开破嗓,跟着霍利·汤米齐声高唱:“生活使我受苦,漱口让我头昏脑涨,都柏林不断改变,一切似乎都变了模样……”
我说:“他们当着你的面指控我,你竟然还让他们进门?”
“你别笨了,”洁琪火了,“他们一个字都没有跟我说,你以为他们敢吗?说了一定被我剁成碎片。他们只是暗示。诺兰太太对卡梅尔说你很冲动,莎莉·荷恩跟老妈说你向来脾气火爆,她还记得你揍了奇皮的鼻子。”
“那是因为他欺负凯文,妈的,我才会揍奇皮。我们那时才十岁,拜托。”
“我知道。别理他们,弗朗科,别让他们称心如意。他们那群蠢蛋,他们再怎么添油加醋也还是嫌不够。这就是忠诚之地。”
“是啊,”我说,“这就是忠诚之地。”房外更多人唱和,声音越来越多,甚至有人合音:“铃啊铃啊铃,灯光渐渐熄灭,我还记得那古老的都柏林……”
我靠回墙边,双手捂脸,洁琪喝着我的健力士,不时斜眼瞟我。后来,她试探地问:“我们出去吧,好吗?”
我说:“你问过凯文,他那时想跟我说什么吗?”
洁琪的脸垮了下来。
“哦,弗朗科,对不起——我本来想问,只是你说——”
“我知道。”
“他最后还是没有跟你联系上?”
“对,”我说,“没有。”
又是短暂的沉默。洁琪再说了一次,“对不起,弗朗科。”
“这不是你的错。”
“其他人一定在找我们了。”
“我知道。再待一分钟,我们就出去。”
洁琪将啤酒罐递给我。
“去你的,我需要更棒的东西。”窗台下有一块松脱的地板,我和谢伊从前都将香烟藏在那里,不让凯文发现。当然,老爸也知道。我伸手进去,拿出一瓶半满的伏特加,豪饮一口之后拿给洁琪。
“天哪,”她说,看来真的吓了一跳,“不过,有何不可?”她接过酒瓶,淑女似的喝了一口,揩了揩唇膏。
“好吧,”我说完又灌了一大口,将酒放回原本藏着的小洞。
“可以出去面对那一票暴徒了。”
这时,卧房外的声音突然变了。歌声很快停止,交谈也随即消失,一个男的低声忿忿说了什么,一张椅子喀喳撞墙,老妈开始像报噩耗的女妖精和汽车警报器似的尖声叫嚷。
老爸和麦特·戴利对上了,两人下巴抵着下巴,站在客厅中央。老妈熏衣草衣服不知道泼到什么,整个身上都是,但她还是说个没停(“我就知道,你这混球,我就知道,我只要求你一个晚上……”)。所有人都退到一旁,免得破坏好戏上场。我和谢伊就像两块磁铁,目光立刻射向对方,彼此交换一个眼神,随即各自推开看热闹的邻居,朝客厅中间走去。
麦特·戴利说:“坐下。”
“老爸。”我伸手按着他的肩膀说。
他根本不晓得我在屋里。他对麦特·戴利说:“这是我家,你别想对我下命令。”
谢伊站到他的另一边说:“爸。”
“坐下,”麦特·戴利又说了一次,声音低沉冷酷,“你在胡闹。”
老爸往前猛冲。好用的技巧就是好用:我和谢伊几乎同时扑上去,我的双手依然知道该抓哪里,背部也准备就绪,但老爸却突然停止打斗,膝盖一软。我满脸通红,一路红到发根,心里的羞愧像火在烧。
“把他带走,”老妈啐了一口说。几个女的像咯咯叫的母鸡围着老妈,其中一个拿着面纸擦拭她的上身,但她气得浑然不觉。
“走啊,快点出去,回到你该待的阴沟里。我真不该拖你出来——你儿子的守灵式,你这混帐,难道不晓得尊重一一”
“贱人!”我们像跳舞一样将老爸拖出房门,他转头咆哮,“蠢妓女!”
“从后面,”谢伊粗声粗气说,“让戴利他们走前门。”
“我操他的麦特·戴利,”下楼时,老爸对我们说,“操他的泰瑞莎·戴利,还有我操你们两个。你们三个只有凯文还像点样子。”
谢伊短促地冷笑一声,看起来累得可怕:“也许你说得没错。”
“家里最好的,”老爸说,“我蓝眼睛的孩子。”说完开始哭泣。
“你不是想知道他过得怎么样吗?”谢伊问。我和他隔着老爸的颈背四目相望,他的眼眸有如本生灯熊熊燃烧。
“现在机会来了,好好享受吧。”他一脚将门利落勾开,将老爸扔在台阶上,随即转身上楼。
老爸待在我们扔下他的地方号啕大哭,胡乱抱怨生命残酷,显然享受得很。我靠着墙点了一根烟,昏黄微光不知从何处而来,照得院子有如蒂姆·波顿般的电影阴气森森。过去是厕所的棚屋还在,只是掉了几块木板。倾斜成难以置信的角度。门厅的门在我背后轰然关上:戴利一家人回去了。
不久,老爸的兴致没了,要么就是他屁股冰了,他安静下来,用袖子擦擦脖子,调整姿势让自己在台阶上舒服点,打了个哆嗦说:“拿根烟来。”
“说请。”
“我是你爸,我说拿根烟来。”
“算了,”我说着递了一根烟,“谁叫我心地善良,反正你一定会得肺癌。”
“你这个傲慢的混小子。”老爸接过烟说,“早知道你妈说她有了的时候,我应该一脚将她踹下台阶。”
“说不定你真的踹了。”
“放屁!我从来不随便动手,除非你们自己欠揍。”
他的手抖得厉害,根本点不了烟。我在他身旁坐下,接过打火机替他点烟。他满嘴烟臭和健力士的酒臊味,外加一丝呛鼻的鸡尾酒味。我脊椎里的每条神经依然对他不寒而栗,对话从楼上窗户倾泻而出,虽然零零星星,但交谈再度热闹起来。
我问:“你的背出了什么毛病?”
老爸长长吐一口烟。
“关你屁事。”
“只是聊聊。”
“你从来不会光是聊聊,我不是白痴,别耍我。”
“我没把你当过白痴。”我说,而且没说谎。我老爸要是多花点时间受教育,少一点时间喝酒,成就应该不输人。我十二岁左右,学校在教第二次世界大战史,老师是个没见过世面的乡巴佬,觉得我们这些内城小孩蠢得很,学不会什么复杂事,因此连尝试都省了。那个星期,我老爸恰好很清醒,是他用铅笔在桌布上图解,拿凯文的小锡兵当部队,从头到尾叙述一遍,清楚生动得像部电影,我到现在还记得所有细节。但我老爸的悲哀就是他太聪明,太清楚自己一辈子狗屁一样。他要是蠢得像块白板,日子肯定幸福得多。
“你干吗关心我的背怎么样?”
“因为好奇,还有万一有人要我出一部分看护费,我希望早一点知道。”
“我才不会要你给我任何东西,也不会进赡养院。淮敢逼我,我先一枪打穿自己脑袋再说。”
“最好是,别拖太久。”
“我绝不让你们称心如意。”
他又深吸一口烟,看着烟圈从自己嘴里袅袅喷出。我说:“楼上刚才是怎么回事?”
“这啊那的,男人的事。”
“那是什么意思?麦特·戴利偷了你的牛吗?”
“他不应该到我们家来,今晚不行,每一晚都不行。”
晚风拂过院子,推挤棚屋墙面。刹那间,我仿佛见到凯文,就像前一天晚上躺在四个院子之外一样浑身是伤,泛紫发白。但我没有生气,只觉得自己仿佛千斤重,要在台阶坐上一整夜,因为我起身离开的机会微乎其微。
过了半晌,老爸说:“你还记得那场雷雨吗?你那时好像,我不晓得,五六岁吧。我带你们出去,你老妈气坏了。”
我说:“嗯,我记得。”事情发生在夏季,那一天晚上就像压力锅,闷得大家喘不过气来,毫无来由想要打架。第一声雷响起的时候,老爸松了口气开始放声大笑,一手挟着谢伊,一手揽住我,不顾老妈在后头气愤咆哮,带我们跑下台阶,高高举起我和谢伊,让我们看闪电划过烟囱上空。老爸要我们别怕打雷,因为那只是闪电加热空气,像爆炸一样,还要我们别怕老妈,不管她探出窗外叫嚣得越来越凶。大雨倾盆落下,他仰头对着紫灰色的天空,抱着我们在空荡的街上不停转圈。我和谢伊像两头野兽般的尖叫大笑,豆大的温热雨滴打在我们脸上,静电在我们发间滋滋作响,雷声震动地面,从老爸的骨头一路传递到我们身上。
“真棒的暴风雨,”老爸说,“那一晚好极了。”
我说:“我还记得那个气息、那个味道。”
“是啊,”他吸了最后一小口烟,将烟屁股扔进小水塘里,“我告诉你那天晚上我想做什么。我想带你们两个离开,到山里住下来。随便抢一顶帐篷和一把枪,靠猎来的动物维生。没有女人唠叨,没有人告诉我们不够好,没有人压迫工人。你们两个小鬼很好,你和凯文,又好又壮,什么事都办得到。我敢说我们一定会过得很棒。”
我说:“那天晚上是我和谢伊。”
“你和凯文。”
“不对,我那时还小,你才抱得动我。这表示凯文就算出生了,也只是婴儿。”
老爸想了一会儿。
“去你的,”他对我说,“你到底懂不懂?这是我对我死去的儿子最美的回忆,你这个小混球干吗扫兴?”
我说:“你对凯文其实没什么印象,因为他出生那时,你的脑袋已经是浆糊了。假如你想说一切都是我的错,我洗耳恭听。”
他深吸一口气,准备全力揍我,结果却狂咳不止,差一点从台阶摔下来。我忽然觉得我们两个令人作呕。我花了十分钟,只讨来他想赏我脸庞一拳。我竟然这么久才发现没必要跟一个和我身材相当的人厮混,而我只要在屋里再待三分钟,一定会发疯。
“喏,”我又递了一根烟给他。老爸依然说不出话,但还是伸出颤抖的手接了过去。我说:“好好享受。”说完就不管他了。
楼上,霍利·汤米又开始唱歌,随着夜色渐深,大伙儿从健力士喝到烈酒,开始对抗英国佬。
“风笛沉静,也没有战鼓喧腾惊山,但祈祷的钟声飘过丽妃河谷,钟声穿越浓雾……”
谢伊不见了,琳达·朵耶也是。卡梅尔靠在沙发一侧独自哼唱,一手搂着半睡半醒的多娜,一手按在老妈肩上。我凑到她耳边柔声说:“老爸在后院,最好找人看着他。我得走了,”卡梅尔猛然回头,满脸惊诧,但我手指按着嘴唇朝老妈点点头:“嘘,我很快会回来,我保证。”
我在有人要和我说话之前离开了屋子。街上很暗,只剩戴利家和长发学生的宿合还点着一盏灯。其他人不是睡了,就是在我们家。隔着客厅的大亮窗户,霍利·汤米的歌声流泄而出,声音幽微而久远:“我再次走过峡谷,忧伤的心深深悲痛,因为我和那些勇者分别,再也无法和他们相见……”歌声跟我一路来到忠诚之地的尽头,就算弯进史密斯路,我依然感觉听见他的哼唱,夹杂在车声之间,唱得情意真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