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一生重要的时刻不多,通常在早已事过境迁之后,才能好好回顾。要不要和那个女孩说话、前面的隐蔽弯道该不该煞车、要不要停下来戴安全套,等等。
不过我很幸运,我想各位可以这么说,因为我曾经和关键时刻狭路相逢,而且一眼就把它认了出来。那天,冬日的某个夜晚,当我在“忠诚之地”尽头等待,感觉生命的浪涛正汹涌而来。
那年我十九岁,成熟得足以应付世界,却又幼稚得经常干出各种蠢事。那天夜里,哥哥和弟弟一开始打鼾,我便扛起背包,一手拎着马丁大夫鞋溜出卧房。地板吱嘎一声,姐妹房里传来说梦话的声音,那天我神得很,高高踩在生命的浪头上,谁都无法抵挡。
我走过客厅,离沙发床上的爸妈距离如此之近,几乎都能摸到他们,但他们连身体都没翻一下。柴火燃烧殆尽,只剩几点红光喃喃细语。背包里装了我所有的重要物品:牛仔裤、T恤、二手收音机、一百英镑和出生证明。那时你只需要这些就进得了英国了。船票在萝西身上。
我在路口等她,躲在昏黄的路灯光晕之外。空气冷冽有如玻璃,带着健力士黑啤酒的辛辣酒花焦味。
我在马丁大夫鞋里套了三双袜子,双手深深插进德国军大衣的口袋,最后一次倾听我家这条街的扰攘随着漫漫长夜流过。一个女人在笑,啊,是谁说你可以的?
一扇窗砰地关上,一只老鼠沙沙爬过砖块,一个男人咳嗽,一辆自行车呼啸转过街角,还有疯子强尼·马龙的低声咆哮从十四号地下室传来,他正自言自语地准备上床。夫妻吵吵嚷嚷、压低的呜咽,还有间歇的鹭鸶叫,除此之外,夜晚很静。
我想起萝西颈间的香气,忍不住对着天空微笑。我听见城里的钟声在宣告午夜来到。耶稣教会、圣派兹和圣米肯里那,浑圆雄厚的音律悠悠从天而降,有如庆典,庆祝我和萝西的秘密新年。
钟敲午夜一点,我开始怕了。后院传来细微的窸窣与沉重的脚步声,我直起身子,但萝西没有从尾墙翻过来。也许是某人深夜迟归心里愧疚,从窗户爬回家。家住七号的莎莉·荷恩的新生儿哭了,纤细挫折的呜咽一直持续,直到莎莉好不容易起来,对她唱歌:我知道自己要去何方……上了漆的房间真漂亮……
钟敲两点钟,我心里一片混乱,像是屁眼被人踹了一脚。我弹弓似的翻过尾墙,跳进十六号的后院。那地方从我出生就受人诅咒,但我们这群小孩还是占领了它,无视于可怕的警告。院子里到处是啤酒罐、烟屁股与失去的童贞。我一步四级,跳上毁坏的台阶,不怕别人听见。我非常确定,仿佛已经见到她张狂的红铜色鬈发,双手握拳放在臀上,妈的,你跑到哪里去了?
地板碎裂,灰泥墙面坑坑洞洞,瓦砾散落一地,寒风幽幽,没有人在。我在客厅发现一张字条,从小孩学校作业本上撕下来的。光线从破窗进来,在没铺毯子的地板上画出一块块光斑。字条随光飞舞,仿佛已经放了一百年。
就在那一刻,我察觉生命的浪潮变了,它就这样硬生生转了九十度,猛烈得无法抵挡。
我没有带走字条。离开十六号之前,我已经将内容牢牢记在心上,再用一辈子的时间试着相信它。我将字条留在原地,回到路口站在暗处守候,注视自己呼出的缕缕白雾飘向路灯,听钟声响过了三点、四点、五点钟。深夜淡去,化成忧伤的浅灰,街角一台牛奶车喀喀沿着石子路走向酪农店,我依然在“忠诚之地”的尽头等待萝西·戴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