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三八章 叔侄夜话

华灯初上,谢氏大宅3进东宅谢安居所书房之中,谢安身着宽松麻袍,衣着朴素的斜靠在软塌上。

他的面孔有些潮红,刚刚服用过寒食散的他身子发烫,所以麻袍敞开着,窗户也大开着。外边的冷风吹进来灌入衣衫里,让他感觉到甚为舒适。

作为陈郡谢氏如今的家主,谢安的名声天下皆知。在4十岁之前,谢安都居住在陈郡谢氏南渡后安居的会稽,每日和大晋各地名士交往吟游,无忧无虑。谢安性格开朗,人又爽直慷慨,才学风度为世人所推崇。所以,即便他没有出来做官,也是名声远播。和他往来的名士,包括王羲之顾恺之等人,包括了大晋的顶级名流。即便是隐居于会稽东山,那里也1样是世人瞩目的中心。

朝廷多次征召谢安入朝为官,但谢安都加以推辞,他其实并不想出来做官,他享受的是纵情山水自由自在的生活。但这1切都是有前提的,那便是陈郡谢氏之中有人在朝中为官,能保证陈郡谢氏在朝中的地位,能有参与决策的权利。

谢安排行老4,随着长兄谢尚、次兄谢奕、3兄谢据的相继离世,谢安也成了谢氏兄弟中排行最大的那个人。但即便如此,谢安还是不肯出来为官。

直到5弟西中郎将谢万在升平3年同北中郎将郗昙起兵北伐燕国败北,被问罪革职之后,谢家再无1人在朝中担任要职。在这种情形下,谢安不得不出山了。

对于大晋的门阀豪族而言,族内无人在朝担任要职,那是很致命的。任何大族,1旦在朝中没有位置,便意味着衰落。谢安当然不能让这样的事情发生。于是应召出山,去了当时为征西大将军荆州刺史的桓温帐下当了参军司马。

安石不出如苍生何?谢安终于入仕了,大晋朝也多了1位良臣。1路从吴兴太守到侍中要职,现如今,大晋朝的朝堂之上,以谢安王彪之王坦之等朝廷重臣为首,外加外戚庾氏掌控的中军力量为依托,形成了对抗日益膨胀的桓氏势力的中坚力量。琅琊王氏,太原王氏,陈郡谢氏,颍川庾氏,这些大晋豪族的力量不容小觑,也使得桓温不敢轻举妄动。其中谢安的号召力,更是桓温又嫉又怕的所在。

但是,如今的谢安已经感受到巨大的压力。桓氏的势力已经膨胀到了极为庞大的地步,距离毁灭性的局面其实只在1念之间。北伐虽败,桓温却攫取了更大的地盘,京城周边,要冲之地,已经全部被桓温所攫取。

眼下的局面,谢安和王彪之等人多次密商计议,均认为局面已经极为险恶。1旦桓温失去了理智和耐心,大晋将陷入万劫不复的地步。

有人曾私底下建议过谢安,说王谢诸族何不如奉司马氏1般的奉桓氏上位。这样可避免大晋混乱,生灵涂炭的局面。只要各大族的利益得到保证,奉谁为皇帝都是1样的。

这话听起来是有道理的,但其实荒谬之极。大晋朝建立的基础便是各大门阀士族拱立司马氏的格局,这是大晋的政治基础。若士族可取而代之,则是破坏了这种默契和平衡,倾覆了政治基础。彼可代之,我亦可代之,混乱的局面不可避免,那样的话,人人可争,便将天下大乱。

所以,如果任命桓氏以武力抢夺皇权,则大晋便不复存在,分崩离析。

所以,这条红线是不能逾越的。你可以权势熏天,享有更大的特权,但你不能破坏游戏规则,凌驾于规则之上。否则,游戏便没法玩下去,这对所有人都不是好事。

况且,自南渡以来,来自北方胡人的压力1直都是巨大的。所有人都不愿意沦为胡人的臣虏。对于大晋士族们而言,这是完全不能接受的。如果有人破坏团结,造成大晋内部的分崩离析,则胡人必会乘机南下。到那时不仅是内部混乱的问题,而是所有中原和江南士族,都要被胡人所奴役,沦为野蛮之族霸凌和践踏的奴隶。

从某种角度上来说,这是中原和江南各大族最不能接受的事情。

正因如此,要王谢等大晋豪族去奉桓氏为主,任凭桓氏篡位而保持沉默,甚至去拥戴他,那是绝不可能发生的1件事。

……

书房里,随着药物的最后的发散完成,谢安感觉到身体舒泰之极。身体的肌肤上出了1层细细的汗珠之后,在冷风的吹拂之下很快蒸发。

薄薄的纱麻长袍很好的散发了热量,也保护了此刻脆弱的肌肤。

顺便提及,大晋食药1族之中,纱麻薄袍是他们的标配。因为服药之后身体燥热,且肌肤会变得幼嫩脆弱,必须着轻薄的衣衫方可保证散热和不磨伤肌肤。而且,最好是洗过的旧衣旧袍,会更加的柔软,更好的保护皮肤。

寒食散的药力已经完全的渗透入身体之中,谢安此刻觉得浑身舒泰,毛孔之中都似乎渗入了精力,整个人也精神振奋,神采奕奕起来。脑子里也无比的清明。

就在这时,书房院外传来了脚步声。

“4叔在么?”谢玄的声音传来。

“在呢,刚刚服了药,应该发散完毕了。老奴去通报1声。”说话的是跟随谢安多年的老仆。

谢安站起身来,朝着窗外道:“谢玄,你进来吧。我正等着你呢。”

片刻后,谢玄挺拔的身影出现在廊下的灯光下,他快步进了书房,拱手向谢安行礼。

“侄儿见过4叔。”

谢安摆摆手,微笑看着自己这个侄儿。当年2哥谢奕去世的时候,谢玄还是个78岁的孩童。1眨眼间,十几年过去了,谢玄已经娶妻生子,儿子都56岁了。谢玄没辜负自己的教养,在许多方面比自己的两个儿子都强多了。

“坐吧。这么晚来见我,是为了什么事啊?”谢安盘腿坐在案后的软蒲团上,看着谢玄道。

谢玄正要说话,老奴送了1壶茶进来摆在案上,又弓着身子出去。谢玄待那老奴出去了,才重新开口。

“侄儿是想来问问4叔,今日你和那李徽谈了许久,对他印象如何?他有无可疑之处?是否是桓温用苦肉计送来的细作?”

谢安倒了1杯茶水,缓缓的泯了1口,微笑道:“你对这个李徽倒是挺欣赏的。听说,你将甜水巷的外宅都给他住了?那可是你最喜欢的宅子,花里胡哨的。”

谢玄笑道:“这叫待客以诚。4叔不是1直说我待客不诚吗?我这还不叫诚?”

谢安瞪了他1眼道:“诚在于交心,在于志趣相投,而非馈以外物。那同酒肉之交有什么分别?你知道他是什么人,什么品性,是否是1路人,这才是结交朋友的标准。”

谢玄道:“我怎么没有和他交心?年前我去居巢县见他,在他那里盘桓了3天。晚上我和他都睡1张床,喝酒谈天,在居巢县境内游走,所见所闻以及李徽说的话,做的事我都看在眼里。正因为觉得他是可结交之人,我才会这么看重他。”

谢安微微点头道:“这个李徽,确实有些不同。今日我同他虽然只是第1次见面,交谈的时间也很短,但是,确实给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

“我可以认为4叔这是褒奖之言么?”谢玄道。

谢安缓缓摇头道:“非褒非贬,我的意思是说,李徽让人感觉甚为奇怪。1个十9岁的少年,寄居吴郡顾氏门下,又备受歧视。这样的寒门少年,不可能有他那般见解和识见。谢玄,你十9岁的时候,也未必能够那么清醒,能洞察内外格局,能够趋利避害,不惜拒绝大族之邀,不惜得罪他不能得罪之人吧。”

谢玄皱眉道:“他这么做,难道不是恰恰是因为他年轻锐气么?但凡识时务,怎会选择拒绝桓大司马的招纳?”

谢安看了1眼谢玄道:“玄儿,你还得历练才成啊。李徽的选择可不是什么年轻锐气。他给我的感觉是深思熟虑之后做出的抉择。他想的很清楚,所以做出了抉择。你知道他今日跟我谈论了什么吗?嘿嘿,他和我纵论了我大晋的格局,纵论了天下的大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