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就是你。”小帽檐说道。“你手里有六张牌。你一定在袖子里藏了一张牌,就为了赢这个大底池。”
“数数吧。”厨师一边说着,一边把牌呈小扇形扣在了小帽檐面前的桌面上。
小帽檐把牌展开,数了一遍。“多少张?”厨师问道。小帽檐把注意力转回那一摞牌,这次展得更开一些,一张一张地数了一遍,数完后又数了一遍。
站在牌桌对面的比尔问道:“多少张?”
小帽檐看了看厨师,却没看比尔。“五张。”他一边回答,一边继续摸着那几张牌。
厨师扬扬得意地说道:“你如果是想在你自己发给我的牌里找到那张多余的牌,以此把我赶出牌局的话,你倒可以在你自己的帽带里找一找。”
尽管怎么也不相信,小帽檐还是脱下帽子放到了牌桌上。就在他的帽带里,有一张梅花2。这是一副牌里最小的牌点,如果它还在厨师手上,这无疑会让他出局。
厨师在麋鹿峰上以掌心藏牌的方式将几张A放进我的衬衣口袋,此刻,这几张牌像兔子一样跳出我的脑袋,围着小帽檐的帽子排成了一圈。无须他人告诉我,那张梅花2是如何跑到那里的,或者那只兔子去了什么地方。
我伸手去抓钱。
首先抓的是桌上的底池,因为我以为在我到位之前,厨师应该能够保护自己面前那一大堆。我不知道,是谁先动的手。我听到一把椅子应声而破。要么是有人挨了一椅子,要么是有人被打倒在地。
就在我把手伸向底池时,有人给了我重重一击。这个情形跟我早先的预料一模一样——有人从旁边蹿出,高高地打在我的下巴上,而我一直没看清这个人是谁。我猜这个人是小帽檐,而把他一拳放倒的肯定是麦克布赖德先生。反正吧,就在我把手继续伸向底池时,小帽檐一动不动地倒在了我的身上。我使劲站直身子,他才滑到了一边。底池里还有钱,既没散落到外边,也没被人拿走。然而,就在我伸手取出剩余的钱时,有人抓住了我的胳膊,又有人跟着探出身体,帮他扭住我的手。我还能感觉到,自己的一只耳朵钻心地疼,那正是我的脸被揍的地方。
当我终于把胳膊挣脱出来时,整只手臂软弱无力,我甚至无法抓出底池里剩余的钱。不过,我并没有落下多少,也许就是几美元零钱,只是我的手指已经麻木了,实在很难把它们取出来。接着,我向厨师跟前那一堆伸出手去。我没有半句假话,他坐在那里一动不动。你会以为,早应该有人把他打倒在地。但坐在那里的他,头上长着一撮毛发,没有人动他半根手指。也许是因为正如我先前所说,对大家而言,玩牌老手是每一个人眼中的魔法师,而这个人刚完成了他的魔法表演。他们也许是害怕,自己如果碰他一下,会被一阵轻烟带走。于是,他就坐在那里,既没有人动他,或许也没有人动得了他。那个龟孙子甚至不帮我把他的钱往我的袋子里塞,不过我认为自己已经拿到了所有的钱。
就在这时,有人照着我的眉心就是一下,那个狠劲比我想象中要大得多。我立在那里,衣服像一个装土豆的袋子,我的身体就像那一堆土豆。土豆袋子装着我,掉到了地上。我努力保持头脑清醒,努力进行思考。我努力想着大事,仿佛正在思考人生。我甚至开始说出“生命就是……”,但我根本说不下去,因为我完全没办法想出任何东西。
一开始,每一件事都与我的预测精准相符。我伸手到桌面去抓钱,因此肯定无法保护自己。接着,跟我的预想一样,有血流进喉咙。
可是,当我蜷缩着跌倒在地时,每一件事都超出了预想。突然,仿佛不知从何而来,我想到了不止一个主意,而是两个主意。也就是说,当我把手伸向桌面时,我本可以保护好自己。而在几个星期前,当主意本应有所助益时,我却一个也没有想出来。我忍痛活动着肘部,以检验现在采取行动是否为时已晚,可支起肘部时,我才发现那两个主意真他妈一文不值。只一瞬间过去,那两个主意就消失了,再也没有被我想起过。
不过,就在我的上半身仍旧离开地面时,我设法将砂糖袋子塞进了自己的衬衫。在这个过程中,我意识到自己认出了桌下以及踩在桌边的某几只脚。
我再次侧躺在地。因为我已经想不出令人信服的主意,不禁很想知道,自己能否通过对脚的观察,弄清正在发生的某些事情。我再次从锯末和一堆污秽的“布尔达勒姆”牌香烟屁股堆里抬起头来,再次用手肘支起身体。这将是我几乎完全以俯卧姿势——而且委身于牌桌底下——观看的最大规模的斗殴。
我一下就分辨出哪些是我们的人,哪些是那一帮家伙。他们穿的是牛仔靴,而我们穿的是伐木靴。负伤的我没有忘记,就在今晚,过不了多久,我们就要扫清整个镇上的牧场雇员。这是一场两群人的斗殴,我花了一番功夫才弄清楚膝盖以上是些什么人。不过,事情越来越清楚,我的正对面一开始是一双最大号的牛仔靴。双膝分开,靴子的脚尖部位上翘。一定是比尔、红发小子和加拿大人把他摁到了椅子上,使他无法动弹。突然,一双牛仔靴直直地升到空中并悬在那里——这一定是我们的人让这个家伙横躺在了牌桌上,他的头和双脚就只能悬在半空。为看个究竟,我看了一下对面。果不其然,那一边正好是他的头,嘴巴里涎水直流。我迅速回过头,以看清是我们的哪一个人摊开了那个人的身体。不出所料,两脚分立的正是比尔那双大号伐木靴。你记得吧,比尔那双靴子多出一个缀着流苏的鞋舌,你肯定不会忘记。那双靴子慢慢地朝我走了过来。
突然,一双城市便鞋跳进了前端。据我猜测,这双鞋子属于一位赌场员工,就是他击碎了那几个落袋球。他的双腿跳跃了一次,接着便节奏感十足地消失在了远处。我不知道,他遇到了什么事。不过,他离开的速度极快,那一定是比尔把他也搞定了。
一双穿着褪色的李维斯牛仔裤的腿弯着,并且不住地叉开着,直至麦克布赖德先生躺到我的身边。我没有力气挪开身体为他腾出地方,于是,他正好与我架在了一起。那双隔着牌桌忽而跳近忽而跳远的伐木靴,一定属于他的红头发儿子。他能够令那双靴子不停移动,我看得出来,对他和我们的其他人有帮助的,是此时正穿着的伐木靴。每当我们走进房间,城里的人就会冲着我们这些林务局下力汉大吼大叫,因为我们穿的伐木靴的鞋底有很尖的倒刺,会在地上戳出小洞。不过,当那个动作迅捷的红发小子再次往后跳开,做着闪避动作并回头一击时,他那双伐木靴牢牢地抓住了地板。而那双溜滑的高跟牛仔靴试图往边上闪开,以躲过他的回马枪时,却跌倒在地,并侧滑开去。
很难相信,但那双加拿大绑腿大部分时间都处于站立状态,只是偶尔弯下膝盖咳嗽几声。
整个过程中,一直四平八稳坐在我边上的,是一双低帮橡胶鞋底帆布鞋,有点儿像城市女孩们穿的篮球鞋。他就那么四平八稳地坐着。我来不及思考,便想站起身来。我往前倾了几下,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真是滑稽,可就在那个时候,我想起了身为长老会教徒的父亲,终于不再摇晃。
厨师抓起牌,想把它攥进手里。我猜想,他就是想让自己的双手保持灵活。
我照着他的脸上打去,落点大约是我认为自己被打的部位。他一头栽倒在地,我也软弱无力地倒了下去。我知道,自己揍他的力度并不大。我已经没有那份力气了。麦克布赖德先生应该早已苏醒过来,因为他往边上让了一下,给我腾出了地方。我基本确信,蜷成一团的厨师正在玩装睡的把戏。我看见,他睁着一只眼睛打量着我。随即,当他确信我根本没有还手之力时,他跳起身来开始用脚踢我。我们伐木工把这叫作“给他来点儿皮实的”。对方倒地后,你不光用靴子踩他,你还用靴子底倒竖着的尖刺加以扫踢。这样一来,你给他留下的不仅是满身尘土,他还要花上很长一段时间才能康复。只不过,踢我的不是伐木靴,而是一双女式篮球鞋。即便如此,那个龟孙子还是照着我头部侧面踢了一脚,刚好是我之前被揍的部位。我能感觉到,血再次流进了我的喉咙。我试着抓住他的一只脚,把他绊倒在地。我倒是抓到了一只,但就是抓不牢。
突然,两只帆布鞋径直升到了空中。我听见有破裂声,随后,我得以确定,那是厨师撞上了墙壁。是比尔把他扔出去的。总之,展现在我面前的,是一双伐木靴,鞋舌缀着流苏。接着,比尔伸出一只手,把我扶了起来。他不等完全站直,又弯下腰伸出另一只手,把麦克布赖德先生扶了起来。
他抖抖双臂问道:“你们还好吗?”我俩像商量过似的齐声回答道:“哦,我们都还好。”我俩就要从他的手臂里滑落,他一边眼疾手快重新牢牢抓住我们,一边说道:“别着急啊。”接着,在他的搀扶下,我们试着走了几步。只需那么几步,情况便一清二楚,我俩都因为受人搀扶而感到难堪,于是小声说道:“比尔,谢谢你。”我们试着挣脱出来,眼见我们的状况略有好转,他露出了笑容,不过仍旧紧紧地扶着我们。这一次,他扶着我们走出五六步。最后我们从他手里挣脱出来,恢复了男人样,装出一副还要找人打架的样子。
可是,架已经打完。边上,红发小子正在跟一个穿纽扣衬衫的镇上小子对打。麦克布赖德先生摇摇晃晃走过去,分开了对打的双方,他儿子的肚子正好吃了一肘。但是,老头不让他再打下去,镇上小子刚才那最后一击用尽了力气,这下子倒是乐于收手。他儿子一面勾头深思,一面走到了边上。突然,他一个旋风转身,朝镇上小子追过去,似要再次开战。不过,阴影里此时走出一大群人,把他拉了回来。我趴在桌子底下的时候,这些人全为打架而活。他们刚才全躲进了光线照不到的地方,这下子全为和平而现身。
随着头脑逐渐清醒,我也想学学红发小子的样儿。但眼看架已经打完,我不禁感到既惊讶又失望。这样参与人数众多的架,我是第一次打。我一直不知道,人数众多的斗殴往往持续时间不长,原因很简单,总有人不喜欢打架。喜欢打架、会打架的人就那么几个。大多数人的鼻子挨上一两拳,吞下几口血沫后,突然就变得虚弱不堪,很容易对其他人生出友善之情。红发小子收手后,整场战争尚未收尾的,就是站在门口,跟酒保熊抱在一起的史密斯先生。这也许是酒保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投进一个以挥舞大锤为生的男人的怀抱。酒保唯一能活动的部位是头部,这时正使劲活动着。后来,他的胳膊一定耗光了血氧,因为那把左轮手枪从他手里掉到了地上。比尔捡起那把枪,打开弹匣,抖出子弹,战争正式结束。
我既感到头痛,也感到心痛。我还在一个劲地评估,这场战争要是没有我,怎么可能打得赢。麦克布赖德先生大多数时间置身事外,史密斯先生则一直站在门口,熊抱着酒保。一如诸多大型斗殴,多是一个打架好手和一个或许能成长为打架好手的小子在打。他们加在一起,至少抵得上两顶牛仔帽、让落袋球粉身碎骨的全部赌场员工,以及全心全意忠实于牛津旅馆的所有顾客。加拿大人耷拉着脑袋,正坐在一张牌椅上。他弯着腰,好像非得咳嗽一番,却怎么也咳不出来。不管做什么事情,他都做得崇高无比,不过,可能帮助不大。
大中小三个帽檐挨坐在一起,帽檐拉得比平时更低,不过看起来伤得并不严重。他们相互查看着手指。接着,他们绕着围观者一个劲地解释,他们并没怎么参与打架,因为他们是牌手,担心弄坏了手指骨。也许这三个吹牛赌客同时把拉皮条当作副业。我甚至怀疑,其中一人是否就是我昨晚的隔壁邻居,不过我一直没看清,所以不敢做确认。主要是,我得设法适应一件事,那就是除我之外——也许还有麦克布赖德先生——其他人似乎都没怎么受伤。比尔把我从桌子底下拖出来时,这个战场看上去已经摇摇欲坠,此时也都正由酒保和赌场员工进行快速清理。有顾客帮着摆正了牌椅。其余常客已经交谈起来,其中一对甚至已经玩起了落袋,把球击得啪啪直响。其他人有样学样。大家的举动似在表明,这里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也没有什么东西表明这里发生过什么事。
我吐出一口血沫,走过去挨着加拿大人坐下来,以弄清他的状况究竟如何。他用手揽着我,我也用手揽着他,这就是答案了。
突然,一屋子的人似乎都成了比尔的朋友,纷纷走过来与他握手,或者感受一下他的手臂有多么强壮。一直靠着墙壁的厨师站起身来,努力走到比尔的身边。比尔正在接受众人的祝贺,看得出来,他对每一件事都深感满意。红发小子仍旧靠着他的父亲,不过双眼还燃着怒火。
除此之外,一切平静。我无法接受。我们至少花了两个星期的时间组建团队,每个人都指望着以斗篷清扫的方式,赢一个夏季的薪水,继而扫荡整个小镇。呵呵,黑色的斗篷倒是扫过了。我把手伸进衬衫,摸了摸那只十斤装的砂糖袋子,里面的钱本可以装进一只“布尔达勒姆”香烟盒里。我们已经扫荡了整个小镇,而且我知道,自己将会随时谈及此事,可牛津旅馆里的一切已经恢复了老样子。就连那三个吹牛赌客都已经坐回了牌桌,开始自顾自一脸纯正地玩着扑克,再次期待某个怀揣夏季薪水支票的牧羊人会流连至此,以让他们发出第六张牌。除了那张撞球桌,全部牌桌都已经有人使用。不过,到了晚上的这个时候,理发师和银行副经理应该正与另外的女人打交道,随后才能回家陪老婆。
各个小镇应该感到庆幸,打架好手首先必须学会打架,没有多少人一开始就是打架好手。否则,这些小镇一夜之间就会被掀个底朝天,因为到了夏末,每个小镇每天晚上都将遭到一帮下力汉的洗劫,而且往往已经如此。然后,小镇又迅速摆好桌椅,一如既往地赢走下力汉的薪水。
比尔清点好自己的人手,像率领一群绵羊似的带着我们走了出来。酒保抬起头来,冲我们说了声再见。两个已婚男人正在找他购买白条,他们要玩的是皮纳克尔游戏。
我和麦克布赖德先生相互搀扶着,来到门外,我们感觉舒服了许多。不过,我受了伤,每个人都知道这一点。他们还知道,钱在我身上。他们扶着我走过一个街区,我们在一个拐角停了下来,头顶有一盏弧光灯。我在靠近路灯的路沿上坐下来,歇息几分钟后,从衬衫里取出了砂糖袋子。大家都围了过来。他们围得太拢,比尔只好说道:“退后一点。没有光线,我们怎么看得见呢。”接着,他和史密斯先生进行了清点。我没有帮他们。我觉得自己帮不了。
首先,他还给了我们先前押的赌本。接着,比尔问大家:“不管我们九个人拿出过多少赌本,我们把剩下的钱平分成九份,有没有反对意见?我们是一个团队,是不是?”每个人都点点头,于是他又坐了下来。随后,他站起身来,说了一番在他看来属于演讲的话:“而且是他妈一个相当不错的团队。我们往往该干什么就会干什么。”与此同时,我们谁都不会数学,没法精确计算出每个人能够分到多少钱。
比尔又坐了下去,继续清点我们的赚头,我们围成一圈,不知道该干什么,只是一个劲地佩服自己。实际上,我觉得我们本身也不怎么值得吹嘘。我认识这帮人之后才知道,我们就是早期林务局员工的代表而已——甚至可能并没有那么好,因为战争结束还不到一年,很多优秀的人还没有回到森林里。侍弄这片土地的,还主要是皮肤起皱迈着小步的老年人、四处找架打的愣头青、喝得烂醉的加拿大人,以及那些不知名的瞭望员。这些人必须出现在这里,却不可能被人们记住。森林这所学校的里里外外还没有人看清楚过。不过,正如比尔所说,我们是一个相当不错的团队,我们该干什么就会干什么。我们热爱这片森林,却不去想它是否属于我们。我们每个人至少都愿意做好一件事情——喜欢挥舞大锤,触摸塞满炸药的泥土;喜欢打架;喜欢替马疗伤;喜欢打理杂物、工具;喜欢打结。几乎我们每个人都喜欢干活儿。每当想到这一点,关于我们这帮人的话就太多了。
与此同时,我们的内心有一种难分难舍的感觉,尽管我们都清楚,过了今天晚上,我们也许就再也看不见彼此了。我们是干夏季活儿的工人。我们不隶属于任何组织,没有固定的住宿地,大多还未娶妻成家,也没有固定的教堂。春末,我们在这家叫作美国林务局的新单位找到了活儿干。我们只是隐隐约约了解到,是泰迪·罗斯福让它运行了起来,这多少让我们有了一丝自豪感和坚强感。它让我们随时在寻找某种形式的麻烦,比如火灾、炸药,以及响尾蛇——就是山峰海拔太高,数量不多。除了干我们该干的事情,我们还干了很多别的事情,比如开几句务实的玩笑、蒸馏干杏,甚至自找麻烦。到了季末,我们联合在一起,扫荡一座小镇——作为林务局员工,这也许还是我们该干的事情。对我们大多数人而言,这个由林业员工组成的临时性社会机构,是我们唯一隶属过的社会团体,尽管其所持续的时间必定就是那么短短的一瞬。我也是半个多世纪以后,才在这里试着向你们讲起它的情况。
护林员和史密斯先生数钱的同时,飞蛾在弧光灯上被烫得咝咝作响,我的嘴里又尝到了血沫。
比尔对史密斯先生说:“你来宣布吧。”史密斯先生站起来大声说道:“总数是64.8美元。分成9份后,每份是7.2美元。”每个人都吼着“哇”,全然不记得,7.2美元比我们夏季的预想差了好几百块。
比尔把钱分给大家后,史密斯先生说道:“现在该去收拾那帮牧场员工和妓女了。”有人想把顺序颠倒一下。接着,因为我们是一个整体,大家突然对我关心不已,不过是依次进行。“你这会儿感觉怎么样,小子?”“你肯定被揍了,不过,你不是拿到钱了嘛。”“干得好,小子。”比尔接着说道:“我们一起送你回旅馆。”
“嘿,不,”我说道,“夜晚才刚刚开始。”
比尔说:“这一夜你已经干了很多事情。该休息休息了。不过,我希望你明天中午之前赶到畜栏,帮我架一下马鞍。”
接着,每个人又说了一遍,仍然不是齐声说出,而是一个接一个地说道:“我们送你回旅馆吧。”
于是,他们陪我一起往回走。我们站在我那二十五美分一晚的旅店前,大家用手臂挽在一起,却没有人试着哼唱点儿什么,因为我们谁都唱不准曲调。我们只是低着头围成一圈,像一支即将开口哼唱的大学合唱队。突然,我感到有些虚弱,于是转过身来,踏上了光溜溜的台阶。我过于劳累,对自己感到过于失望,连一句“再见”也说不出口。
我翻过身,靠着墙壁,让自己好受一点儿。在我的脑海深处,来自头部侧面与头部正面的伤痛交织在了一起。此前,我从未在两天之内受到过两次击打。因为年轻且习惯了做赢家,因此我对疼痛尤其敏感。尽管房间里一片漆黑,我却紧紧地闭上眼睛,生怕看见自己满头牙签躺在中餐馆的情形。我还使劲将自己在牌桌上俯下身子等着挨揍的场景挤压出去。我的头充满厌恶地摇摆着,试图躲开它并没有看见的、正迎头而来的什么东西。我心里想着,这是我参与过的最惨烈的打架。我只挥出了一拳。思绪来得很慢,因此,过了好一会儿,我才想到了另一件事:“可如果为了国家,一个人只能来上那么一拳,我肯定选出了最好的击打目标。”当我不再将自己的大脑从这些思绪中抽出来时,我感觉到颈部的肌肉开始放松下来。随后,我就睡着了。
我醒来的时候,已经是早晨,我感觉恢复了许多。我想一步翻下床,去畜栏跟比尔会面。我就着陶罐洗脸,乐于没有看到镜子。不过,等我套上衣服后,我又看了一眼手表才问自己:“你急什么呢?”我还意识到,按照母亲的说法,“早餐只吃一点点”,胃可能会有些不舒服。所以十点钟时,我来到了希腊餐馆,那个达比女孩正在当值。
她安排我坐到一个黑黢黢的角落,随后走到前台取来了菜单。“我知道,你们昨晚惹了大麻烦,”她说道,“你跟我进来,我帮你擦洗一下。”接着,她领我走进女厕所,关上门,让我坐到马桶盖上——令我吃惊的是,这个地方看上去跟男厕所没有什么区别。我把头伸到脸盆上,她把我的整个头部,连同头发擦洗了一遍。“不要争辩,”她说道,“你一定在泥地里打过滚。”
“是锯末。”我说道。
“哦。”她说道。这种母爱让我感到很不自在,还让我感到尴尬的是,我顶着湿漉漉的头发从女厕所走出来时,有可能会被人看见。可她并没有放我走。她打开手包,取出一小管什么东西——也许是冷的冰激凌——照着我额头上的伤口抹了几下。接着,她从手包里拿出梳子,把我湿漉漉的头发梳到两边,用围腰擦干了我的脸。当她俯下身子时,我甚至能看见,顺着她的脖子往下,雀斑面积越来越大,到胸部已经变成了一大片褐色。“弄好了。”她一边说着一边松开了我的脖子。走出女厕所时,我尽量不让人看见我跟她走在一起,可她好像毫不在意。
她公事公办地等我吃完了早餐。随后,她以一个女服务员的神态低头看着我,同时假装看着那一堆肮脏碗碟说道:“你有个朋友正坐在小巷里。我觉得你最好去看他一眼。”
“谁?”我问道。“不认识,”她回答道,“不过,他也是你们的员工。”她知道自己无须再说什么,于是收起了碗碟。我付了账,她就领着我穿过厨房,打开了通往小巷的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