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屁股上有刺青。”我对他说道。
“别开玩笑了。”他说道。
他绕着她走,仿佛接近一头大猎物前,需要站到它的下风向。接着,他退后两步,绕了个完整的圈回到我身边。
“她那两个牛仔的姓氏首字母是什么?”他问道。“是B、I和B、L。”我告诉他。
他问道:“你确定?”
我回答道:“确定,错不了。”
“嗯,”他说道,“那对不上啊,因为她屁股的左半球刺的是‘LO’,而右半球刺的是‘VE’。”
我说道:“‘LO’‘VE’合起来不就是表示‘爱情’的‘LOVE’嘛,只不过中间多了个股沟作分隔。”
“见鬼。”他一边说着,一边退回去,绕着圈把整个场景又审视了一番。
她突然一跃而起,全身显出红、白、蓝三色,像理发店的旋转招牌似的。白色部分是她趴在沙地上的肚皮,背部至毛发部分均呈红色,只在刺青部位余有深蓝色,整个儿一美国国旗。真应该有人拉着她转上几圈,唱上一曲《星条旗永不落》。
她使劲扭身看看四周才弄清了方位,随即冲向那一堆衣服,抓起她那条红色裤衩。免费被大家看她那赖以为生的祼体可不行。但她没有穿上更多的衣服,反而优哉游哉地退回来,看了我一眼说道:“哦,是你呀。”
接着,她又看了看我们兄弟俩,说道:“喂,伙计们,在打什么主意吗?”她已经开始招揽我们的生意了。
我说:“我们来这里找尼尔。”
她有些失望。“哦,”她说道,“你是说这小子呀。”
我说道:“我说的就是他。”就在我拿手指着他时,他哼了一声。我觉得他并不愿意睁开眼睛,发现自己被太阳烤了个通红,还有醺醺的醉态。他又哼一声,往沙子里钻得更深了些。她那白色的肚皮上全是沙子,躺在地上的时候弄起了褶子。肚脐里不时有沙子掉落。
保罗说:“你穿上衣服,帮我们弄醒他。”她看上去有些愤愤不平。她说道:“我能照顾他。”保罗说:“你已经照顾过了。”
她说道:“他是我男人。我能照顾他。这点儿太阳不碍事。”我觉得她说得没错,她挣钱的地方正是在太阳底下。
保罗说:“穿好衣服,要不然我会踢你几脚。”我和她都知道,他说到做到。
保罗走到衣服堆前,开始把她的衣服和尼尔的衣服分出来。清点出来的顺序,与之前脱掉的顺序相反。所以,她的红色裤衩搭在最上面,而她的裤带跑到了最下面。
我对保罗说:“这样做很有必要,但我们没法给他穿上衣服。我觉得他受不了摩擦。”
“那么,我们就让他光着身子回家吧。”保罗说。
乍一听到“家”这个字,尼尔突然坐了起来,身上的沙子像水一样纷纷滑落。
“我不想回家。”他说道。
“你想去哪里呢,尼尔?”我问道。“我不知道,”他回答道,“但我就是不想回家。”
我告诉他:“家里有三个女人懂得照顾你。”
“我不想看见三个女人。”他说道,更多的沙子从他身上掉了下来。
“老牛皮”的一只胳膊夹着自己的衣服。我弯下腰,捡起尼尔的衣服,放到他的胳膊下。“来,”我一边说着,一边抓住他的另一只胳膊,“我来扶你蹚到对岸。”
他忍着痛惊跳开去。“别碰我。”他嚷道。他又对“老牛皮”说道:“你帮我拿衣服。我拿着衣服疼得很。”
“你来拿。”她对我说道,我依言而行。她抓起尼尔从我手里挣脱出去的胳膊,扶着他向水边走过去。刚走出几步,她回转身来对我说:“他是我男人。”她身体强壮,也很倔强。黑脚河是一条大河,涉水而过不是件容易的事。如果她没有那样的脚力,尼尔根本过不了河。
蹚出几步,保罗转身回到沙滩,拿上了喝剩的“3-777”。“老牛皮”把尼尔扶到岸边后,让他自行用那双瘫软无力的脚穿过乱石堆。她又涉水走回了沙洲。她的脚也很瘫软,不过还是涉水回到沙洲,取回了那只希尔兄弟牌咖啡罐。
她回到岸上,我与她打了个照面。
“你要这个咖啡罐有什么用?”我问她。
“不知道,”她回答道,“但这小子一向喜欢带在身边。”
车的后座有一张轻薄毯子,那是我们野餐时铺地用的。上面粘有云杉树的针叶。我们把尼尔和“老牛皮”安排到后座,出于多种原因,给他们盖上了那张轻薄毯子。也许是为了让他们免受刺痛,尤其是风的吹拂,也许是为了避免因为不当露体而被州警察逮捕。不过,那块毯子一搭上肩膀,他们就痛得东倒西歪,让毯子掉了下来。就这样,我们彻底裸对大自然和州警察,把车开回了狼溪谷。
尼尔从没有坐直过,但不时嘟囔一下:“我不想看见三个女人。”他每嘟囔一次,“老牛皮”就会坐起身来说道:“别担心。我是你的女人。我来照顾你。”我在开车。每次听到他嘟囔这句话,我就紧紧地抓住方向盘。我也不想见那三个女人。
一路上的大多数时间,我和保罗既不交流,也不跟那两个人说话。我们听任其中一个透过胳肢窝瞎嘟囔,另外一个突然坐直身子,接着又缩回到衣服堆里。不过,就在我们接近狼溪谷时,我有种感觉,保罗做好了准备要换一种方式。他慢慢移动着身体,直至能伸手够到后排座位。嘟囔声又来了:“我不想回家。”保罗伸手抓住与那个胳肢窝相连的手臂,把他拉了起来。那只胳膊一阵发白,受到太阳炙烤时依然如此。“就要到家了,”保罗说道,“你还能去哪里呀?”嘟囔声再也没有了。保罗一直抓着那只胳膊。
那个妓女依然很倔,跟保罗大吵了一架。保罗早已习惯跟凶悍的泼妇说话,而她也习惯于强强对话。争论的内容是我们应该一到镇上就把她扔下,还是她跟我们一起回去,好照顾这小子。争执来争执去,多是那么几句:“去你妈的,我偏要……”“去你妈的,你不能……”尼尔对我说“到了镇上,在原木舞厅停一下车”,作为反驳她的有力话语。
原木舞厅是位于小镇边上的第一座建筑。那是个打架的好地方,也确实发生过不少打架斗殴的事儿,尤其在星期六的晚上。每次都是因为狼溪谷的本地醉鬼想跟某个来自迪尔伯恩乡下的醉鬼的女人跳舞。
你无法通过污言秽语判断吵架的输赢胜负。我们离镇上越来越近,她伸手从衣服堆里摸了几件穿在身上。溪流上有个弯道,过了弯道很快就是原木舞厅。她发现弯道就在眼前,便知道在我们抵达舞厅之前,她已经不可能穿好所有的衣服。于是,她在衣服堆里一阵摸索,把她的其余几件抓在了手里。
我刚一停车,她就在衣服堆里一阵猛抓,打开车门跳了出去。她跟保罗不在车的同一侧,她一定早就算计过,这会让她领先一大步。所以车门还在晃荡时,她就已经牢牢抱着一大堆衣服站在车外了。最上面那件是尼尔的内裤,她要么是忙中出错,要么是想留作纪念。她一边骂着什么,一边紧紧地抱着那一堆属于她的衣服,恰似搬运工为确保前方颠簸路面上,整车货物不致散落而打出的双钻石结。
接着,她对着我的弟弟吼道:“烂杂种!”
保罗冲下了车,几乎要把车给掀翻,朝着她追了上去。
我想我了解他的感受。他虽然很烦她,但对她并没有强烈的憎恶。他恨的,是后座那个一丝不挂的杂种,是多次搞砸我们夏季钓鱼活动的那个杂种,是那个用活饵钓鱼的杂种。他侮辱了父亲教给我们的关于钓鱼的一切,出门钓鱼带着婊子和一罐子蚯蚓,唯独不带鱼竿。是那个用活饵钓鱼的杂种,在属于我们家的河流中心与他带去的婊子交欢。还是在喝了我们的啤酒之后。那个杂种就坐在后座,因为有三个苏格兰女人,谁也不敢动他。
她光着脚奔跑,同时还得尽量抱紧没来得及穿到身上的衣服和他的内裤,所以保罗几大步就追上了她。他跑上去就踢了她一脚,我想,他踢中的是“LO”和“VE”的交界处吧。有那么一会儿,她的两只脚拖在身后显得有些无力。那会成为凝固在记忆中的一刻。
我能活动之后,一边快速地瞥了小舅子两眼,一边数了四个数字。“四”指的是这条大街上准备为他提供庇护的四个女人。一个正位于大街的中央,另外三个就在几步之外的房子里。
突然,我萌生出一种冲动,也想对着一个女人的屁股猛踢一脚。我之前一直没有意识到这种冲动,可它在此时主宰了我。我跳下车,追上了她。不过,她的屁股已经被踢过一脚,而且踢的水平很专业,所以我这一脚踢出去,完全踢了个空。还好,经这一通发泄,我感觉好多了。
我和保罗站在一起,看着她顺着那条路一溜烟穿过小镇。她别无选择。她住在小镇那一端的一条狭沟里。眼看就要到家,她却几次停下脚步回头张望。她嚷着什么,我和保罗听不见,不过都不喜欢。每每如此,我们便作势要追赶她,她终于慢慢地接近了自己的窝棚。再后来,再也看不见她和她那堆衣服了,后座留给了我们。“这下好了,我们别无选择,只有扶他回家了。”弟弟说道。就在我们朝着车子走回去时,他又说道:“你摊上事儿了。”“我知道,我知道。”我说道。不过,我并不真的知道。我还是不知道,当苏格兰女人要勉力维持尊严,却没有多少理由要这么做时,会是什么样子。你不妨有各种怀疑,但她们就是要维持那份尊严。
就连尼尔本人也尽量打起了精神。几个女人看见他之前,他试图穿上几件衣服。他把衣服堆在车子的外面,同时,因为找不到内裤,他开始试着直接穿上裤子,不过他打了个趔趄,一直无法站稳。他把裤子提在身前,想要够着,可他趔趔趄趄的步子很快,活像在追着两条裤腿跑,不过总与它们隔着一臂的距离。
我们抓住他时,他已经累得上气不接下气。他喘着粗气,我们帮他穿上了裤子。他的双脚肿得十分厉害,根本穿不上鞋。我们替他把衬衫披在肩上,衣襟仍旧敞开着。他在我们的搀扶下进了屋子,那模样好像是我们在某个岛上寻到的沉船落水者。
弗洛伦斯从厨房里走了出来,一看见我和保罗扶着的人,就连忙用擦碗巾擦干她的手。
“你们把我儿子怎么了?”她向扶着他的兄弟俩问道。
杰茜听到她妈妈的说话声,跟着从厨房里走了出来。她个子很高,满头红发有些凌乱,我当着她的面扶着她的弟弟,显得矮了半截。
“你个浑蛋。”她冲我说道。我扶着的浑蛋起码有一吨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