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河面上热气形成的幻境在我眼前分合跳动,我能感受到自己的生命结构与它们形成交融。正是在这里,在我等候弟弟的过程中,我开始讲述这个故事。不过,我在那个时候当然不知道,关于生活的故事往往更像河流而非书本。不过我知道,也许是在很早的时候,就在靠近淙淙流水的地方,故事已经开了头。我感觉自己在前方将会遇见某种难以冲蚀的东西,于是便有了急弯、深旋儿、沉淀和缓流。
钓手琢磨一条河流的规律时,甚至用了个词汇来描述自己的行为。他说自己在“阅读河流”。讲述自己的故事时,他也许也得如此。那么,他面临的最大问题之一是猜测,在什么地方,以及一天中的什么时刻,生活将会做好准备,被当作一场玩笑。同时还得推测,那是个小玩笑,还是个大玩笑。
不过,对我们所有人而言,阅读悲剧这一潭水就要容易得多。
“你有什么收获吗?”这个声音和问题提示我,如果从思考中清醒过来并转过头去,便会看见弟弟的身影。这一提示变得千真万确,因为就在这时那声音问道:“你究竟在这里干什么?”
“哦,瞎想而已。”我回答道。所有不清楚自己在干什么事情的人都会采用这样的回答。
他说天太热,不适合钓鱼,不过他还是一直在下钩,直至钓上来“乱七八糟”几条鱼,那意思是说有十条或十二条之多,个头也还过得去。“咱们走,去找啤酒喝。”他说道。他说起“啤酒”时,我才完全回过神来——啤酒、河狸、小舅子,以及他的那位钓友。
“是呀,咱们去取啤酒。”我说道。
保罗用小手指不断转动把玩着开瓶器。我们如此干渴,连耳朵都能感到正在使劲儿吞咽的动作。至于说话,我们只能不断重复钓手们在夏季常说的那句话:“酒瓶一开,浑身爽嗨。”
一条打猎小径从岸上直通河边,那里放着归我们的那几瓶啤酒,我们腿脚僵硬地顺路而下。保罗走前头,接近最底下时,他弯着双膝下了河。我们把啤酒埋进流水是为了降温,但不会放到水流太急的地方,以免啤酒被冲去下游。
“我找不到。”他一边说,一边用脚试探着。“噢,”我说道,“你只是没找对地方。应该就在这一块儿。”我一边蹚进水和他一起寻找,一边已经对自己能否找到心存怀疑。
他说:“在周围找了一圈也没有。我们就是埋在这里呀。”他指着河底的几个土坑,那正是我们取石头埋压酒瓶的地方。我用涉水靴的前端探查其中一个坑洞,仿佛只容得下一块小石头的坑洞里,可能有一个啤酒瓶逃过了我的眼睛。他同样也在仔细搜寻。酒瓶没在坑洞里,坑洞太小,根本藏不了酒瓶。
我们忍了好一阵儿的焦渴。此刻,我们站在没膝的水里,踩着河底那几个坑洞边的沙泥,手捧河水喝了起来。在我们所处的位置和汽车之间,还有三个坑洞埋着啤酒,不过我们已经放弃了还能找到啤酒的念想。
保罗说:“我们总共在四个坑里埋了八瓶啤酒。你觉得他们喝完剩下的‘3-7-77’,还可能喝得下八瓶啤酒吗?”
他说得并不大声,既看在我的面子上,也有我妻子和岳母的缘故。对他这样的想法,我没法加以争辩。尽管我们是顺着小路走回来的,但我们的眼睛一直观察着河面,连个钓手的影子也没看见过。还有谁会拿走这几瓶啤酒呢?
我说道:“保罗,我很抱歉。我真希望自己知道该如何甩掉这个家伙。”
“你甩不掉的。”他说道。
突然,我们俩转身,大叫着从河里跑上了岸,活像两只蹚水过河的动物在浅水区惊跳起来,把浪花推向河岸。那个举动在我当时看来很奇怪。因为我们已经确定那几瓶啤酒全都没有了,虽无证据却已经知道是谁把它们拿走了,不必匆忙寻找。事后,我毫不费力就看出,我们兄弟之间是轻言细语的,而那一声大叫和惊跳上岸所针对的,是拿了我们啤酒的人。
我们沿着河岸走去,一路上,被踢飞的石块咔咔作响,迸向两旁。我们来到三个坑洞旁,一次次盯着石块被移开的凹坑。
接着,我们走到了能看到远处岸上停着汽车的地方,从这里也能看到下游分叉的河段和那道沙洲。
没有人移车,所以它现在暴露在烈日下。我能感受到,脱衣服的时候如果碰到挡泥板,会多么烫人。
我说:“没看到他们。”“我也没有。”保罗说道。
“他们不可能待在车里。”我说道。他接过话头说:“今天这个天气,谁留在车里,谁就会被热死。”
为了尽快跑过去弄清两个人的状况,我来不及看路,让一块石头绊了个趔趄。为了不让拿在手里的钓竿摔着,我一只胳膊着了地。就在我从擦破皮的部位抹去细沙时,保罗说道:“沙洲上有什么东西。”我一边傻站在那里,试图拔出伤口里的深蓝色沙砾,一边说道:“也许是头熊吧。”
“什么熊?”他问道。
“就是跑上山的那头熊啊,”我对他说道,“那是它从山上跑下来喝水的地方。”
“那不是熊。”他说道。
我对着沙洲细看了一番。“可能有两头熊。”我说道。
“两头,没错,”他说道,“但那不是熊。”
“它们明明是两头熊,你为什么老说成‘那’?”我问道。
“那不是熊,”他回答道,“有红颜色呢。”
“等它往山上跑的时候,你好好看看吧,”我说道,“那就是熊。熊会顺着山坡直线往上爬。”
这下子,我们放慢了脚步,仿佛是为了在它受惊逃窜时,自己随时可以跳到一边。
“就是红色的,”他说道,“就是那个家伙喝了我们的啤酒。”
我告诉他:“那根本不是人,就像你说的,有红颜色。”
至此,我们已经战战兢兢地停下了脚步,恰似两只靠近水边的动物,在即将饮用的水里发现了什么东西。我们既打不出响鼻,也不能以爪刨地,不过我们此刻明白了动物打响鼻和刨地是怎么回事儿。我们别无选择,只能硬着头皮往前走。
我们就这样走着,直至恍然大悟,却难以置信。“见鬼,熊啊,”保罗说道,“还光着个屁股呢。”
“是两个赤裸裸的屁股。”我说道。
“我就是那个意思,”他说道,“两个光屁股,还都是红色的。”
恍然大悟之后,我们还是不敢相信。“真是活见鬼。”保罗说道。“我也是。”我肯定地说道。
在河中心的沙洲上看见这两个烤着太阳的光屁股之前,你肯定从来没有看见过真正的屁股。身体的其余部分似乎已经全部蒸发掉,只剩一个硕大的红色屁股,仿佛就要胀开来,一端连着覆盖毛发的头部,另一端连着双脚。到了今天晚上,它肯定会灼得生痛。
当时看起来就是那么个样子。不过,到了现在,我凭着感性的记忆再来回顾,那是田园诗般的世界,你完全可以在河中心脱掉衣服跟一个女人搞上一顿,然后背朝天,趴在地上睡那么几个小时。
换作今天,你要敢在黑脚河上尝这样的鲜,大瀑布城一半的居民会跑到岸边围观,等你睡着之后抱走你的衣服。也许还等不了那么久。
“嗨。”保罗一只手拢在嘴边大声叫道。接着,他左右伸出一根手指,打了个呼哨。
“他们没事吧?”他问我,“你在林务局的时候,每个夏天都要顶着太阳干活儿。”
“噢,”我告诉他,“我从没听说过有人被太阳晒死,不过这两个家伙肯定好几个星期都穿不上毛料内衣裤了。”
“我们去把他们弄回车上吧。”他说道。我们放下鱼篓,把鱼竿支在一根原木上,这样显而易见,才不会被人踩到。
我们就要走上沙洲时,保罗停下脚步,伸出一只手拦在我身前。“等等,”他说道,“我要好好看一看,这样才能永远记住。”
一时间,我们停下脚步,在几乎一片空白的大脑里烙上了印记。那是一段彩色的印记。前景是红色的希尔兄弟牌咖啡罐,依次是无力地往下垂着的红色脚掌,被太阳烤得咝咝作响的两个红色屁股,背景是一堆衣服,最上面搭着她的红色裤衩。边上是喝剩的“3-7-77”,摸起来十分烫。没有钓竿或者鱼篓。
保罗说:“我巴不得他生上三次性病,巴不得他一病不起。”
我再也没去过那个钓位,因为我后来把那儿当成了野生动物保护区。
因为担心吵醒他们,剩下的通向沙洲的路段我们没弄出一点儿水花。我觉得我们是这样考虑的:“他们醒来的时候,身上会蜕皮。”我明白自己是怎么想的。好几个夏季的八月底,我都在响尾蛇出没的乡村地区干活儿。我知道,响尾蛇一觉醒来,发现天气太热,便会褪去表皮。这时,它们会短暂失明,会向每一个发出声音的物体发动攻击。我至今还记得,自己当时老在心里想着,它们醒来的时候会很危险,于是我小心翼翼地绕开它们,保持在攻击范围之外。
我们靠近之后,他们“发育”出了从远处看不见的身体部分。他们在屁股和双脚间生出了腿,在屁股和头发间长出了背和脖子。尤以脖子最特别,通体发红,直至卷曲的发际。很难知道,那毛发是天生卷曲,还是被阳光烤得打了卷儿。每一根发卷都清晰可见,很可能使用过滚烫的卷发器。
保罗走过去检查“3-7-77”瓶子里还剩下多少酒,我则站在原地考究着两人的躯体。每一根毛发的根部都发红发肿,不过我想告诉保罗的不是这个。我察看得专心致志,往后退步时与他撞在了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