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丈夫停下脚步,站在那里,跟着感叹道:“耶稣啊!”这样的感叹他不时说上一声,每说一次,他妻子就点一下头。她是一位美国母亲,从未想过自己会用到渎神语言,但对丈夫口中说出的渎神语言感到十分受用,就像嗅丈夫的雪茄烟味。
我起身走向另一个钓位。“天哪!”她嚷嚷道,“你不等等吗?你不等他下到岸边,看他钓的鱼有多大吗?”
“不了,”我回答道,“我宁愿记住他抛竿时甩出的小水珠。”
她显然觉得我有些不可思议,于是我继续说道:“我过一会儿再来看他钓到的鱼。”为了让她听个明白,我只好加上一句:“他是我弟弟。”
我没有停下脚步,感觉后背正被人打量着,既因为我是他哥哥,也因为我有点儿古怪。我得坦承,当时的自己有点儿小气。
钓了大鱼,事后值得喝上几杯,谈论一番,因此我们很晚才回到海伦娜。回去的路上,保罗说道:“今晚干吗不待在我这里,明天一早再去狼溪谷?”他又说,他“晚上要出去一趟”,不过午夜一过便可回来。我事后得知,一定是在半夜两点钟的时候,我听到那玩意儿丁零零地响了起来。我正从弥漫着雾气和小水珠的河流里往上走,一下子醒过来抓起了电话。电话里有人问:“你是保罗的哥哥吗?”我问道:“怎么了?”那个人回答:“我希望你过来看看他。”我觉得通话的效果不太好,于是拍了拍话机。“你是谁?”我问道。他回答说:“我是值班警察,希望你过来看看你弟弟。”
我赶到监狱时,手里还攥着支票簿。值班警察皱着眉头说:“不,你不用替他交保释金。他经常采访警察,在这里有朋友。你只需要看看他,把他领回家就行了。”
他接着说:“不过,他还得回到这里来。有个家伙要告他。也许有两个家伙。”
我不想在看到他的时候,对自己可能所见的情形没有一点儿概念,于是一个劲儿地问:“他怎么了?”值班警察觉得时间差不多了,终于告诉我:“他打了人,对方掉了几颗牙齿,十分恼怒。”我又问:“第二个家伙告他什么?”“打烂了碗碟。还有一张餐桌,”警察回答道,“第二个家伙是餐厅老板。被打的家伙倒在了餐桌上。”
至此,我做好准备去见弟弟了,可越来越明显,警察把我叫到警察局,是有话要跟我说。他说道:“我们最近老逮住他。他酒喝得太多了。”这样的话,我已经听得够多了。也许我们最终的烦恼之一在于,从来不想过多听见跟弟弟有关的话。
警察说完不得不说的一席话,才终于说出他真正想说的话来:“同时,他还深陷在了温泉城的‘沙蟹’扑克游戏里。沉迷于温泉城的‘沙蟹’扑克游戏可不是好事啊。”
“你和你弟弟是打架大王,因此自认为是条硬汉。可温泉城那帮人玩的,绝非斗斗拳头这种小把戏。他们玩的可是豪赌,有多少输多少。”
我糊涂了,竭力让自己忘掉睡梦中的小水珠,立刻弄明白自己所需要明白的东西。我问道:“咱们从头开始,他为什么在你们这里?他受伤了吗?”
警察回答道:“他没受伤,只是醉了。他喝了太多的酒。温泉城里的人都不怎么喝酒的。”我对警察说道:“继续讲。他怎么就到了你们这里?”
根据警察的描述,午夜时分,保罗和他女朋友去维斯餐厅吃三明治。那是个十分受欢迎的场所,因为餐厅后面有小隔间,你带着女朋友坐进去之后,可以把所有的帘子都拉上。“所谓女朋友,”警察说道,“就是他经常约会的那个印第安混血女子。你是知道的。”他加上这么一句,仿佛跟我有什么牵连。
明确的是,保罗带着女朋友正在寻找空闲隔间。就在他们经过某个隔间时,一个家伙从帘子里伸出头来,大叫了一声:“哟呵!”保罗对着那颗脑袋就是一拳,让那人和两颗牙齿分了家,还把他的身板揍回到了餐桌上。餐桌打翻,摔碎的碗碟划伤了那个家伙和他的女朋友。警察接着说:“那个家伙告诉我,‘天啊,我的意思不过就是说,带着个印第安女子可真好玩。那不就是句玩笑嘛’。”
我告诉警察:“这一点儿都不好笑。”警察接过话头:“是呀,是不好笑,你弟弟得花去不少钱财和时间,才能从这里走出去。真正不好玩的是,他陷入了温泉城的游戏里。你就不能帮他搞定一下?”
“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我直言相告。
“我懂你的意思,”警察也对我实话实说,这位值班警察是爱尔兰人。“我有个弟弟,”他说,“人很不错,就是爱惹麻烦。我们都叫他‘黑皮爱尔兰’。”
“你们是怎么帮他的?”我问道。沉默了好一阵儿,他才回答道:“我带着他去钓鱼。”
“那要是不管用呢?”我问道。
“你还是去看看你弟弟吧。”他回答道。
为了在见到他时,能以正确的心态看待他,我静静地站着,直至再次想象穿着工装裤的女人对他的影子抛竿法惊叹不已的场景。接着,我打开了门。警察就是把醉鬼扔进这间屋子,直至他们能够沿着地板上的缝隙笔直往前走,这才能放人。“他女朋友跟他在一起。”警察说道。
他站在窗前,但不可能看得见外面,因为窗棂之间有一道厚厚的挡板。他也不可能看得见我,因为他那只由于抛竿而长得粗大的手正捂着脸。要不是我对他那只手熟识且一直感情深厚,我可能会犹疑自己看见的是不是他。
他女朋友坐在地上,就在他的脚边。她黑发闪亮,是我曾经中意的那种女人。她母亲是北部夏安人,因此那一头闪亮的黑发确实让她看上去十分漂亮。她的身材更像阿尔冈昆人和罗马人的混血,而非蒙古人的长相,在喝了几杯酒之后,他们会变得非常好斗。她的曾祖母一代曾与苏族人一起击败了卡斯特将军和第七骑兵团。而且因为在小巨角河畔——就在他们誓死捍卫的山坡的对面——扎营的是夏安人,所以战后首先耕种那片土地的人正是夏安女人们。当时,她至少有一位先祖在一个傍晚时分,心情愉悦地割下了第七骑兵团几位将士的睾丸。因为把人弄死之前,他们常常要割掉对方的睾丸。
在维斯餐厅把头从隔间里伸出来,并大叫“哟呵”的那个白人小子还算幸运,只掉了两颗牙齿。
就连我和她一起在街上行走时,她都不可能不给我惹麻烦。她喜欢在星期六的晚上,一手挽着保罗一手挽着我,沿着“最后的希望之谷”大街散步,迫使靠近我们的行人踩进排水沟。而对方要是不让路,她会推着我或者保罗撞向对方。星期六的夜晚,沿着“最后的希望之谷”大街散步时,走不了几步就要把人推进排水沟,继而跟人大打一架。可她时常觉得夜晚的时间过得很憋屈,因为如果跟她出去的人不为她打上一架,她就觉得自己没有受到重视。
不过,她倒是配得上那一头闪亮的黑发。她是我认识的最漂亮的舞者。她总让舞伴觉得,自己会在她面前甘拜下风,或者已经甘拜下风。
抱在怀里的人竭力让你飘飘欲仙,你却不够出色,跟不上她的舞步,这是一种多么奇怪、奇妙而又略显尴尬的感觉啊。
我给她取的名字是莫-娜-塞-塔,源自小石城的夏安族酋长那位漂亮的女儿,意思是“春天长出的小草”。一开始,她对这个名字并不特别在乎,可在我给她讲了莫-娜-塞-塔与乔治·阿姆斯特朗·卡斯特将军应该有一位私生子的传闻后,这个名字便甚得她心。
此刻,我低头看着她。我能看见的,只有她散在肩上的头发,和摊在地上的双腿。她的头发不再油亮,我也从没看见她那双腿就那样摊开在地板上。知道我在低头看着她,她挣扎着想要站起来,但那双修长的腿瘫软无力,袜子也滑落下去。她再次坐到地板上,露出了袜子和吊袜带。
两个人身上散发出的气味,比牢房里的气味还要难闻。他们身上就是醉鬼常有的那个味儿。他们通常身体冰冷,又胡吃海塞过,因此胃里的东西应有尽有。这些人知道自己身上发生了一些坏事,不想再看到明天的到来。
他俩都没有看我,他一句话也不说。她说了句:“送我回家。”我说道:“我正是为此而来。”她说:“还有他。”
她是个漂亮的舞者,一如他是个出色的钓手。我扶起她,她的脚尖在地上划拉着。保罗转过身,既不看我也不说话,跟了上来。他举起超级发达的右手腕捂住自己的眼睛。仍旧略带醉意的他以为,这样我就看不见他的样子了。他可能还以为,这样他也看不见自己的样子了。
我们经过值班室时,那位警察问道:“你们怎么不一起去钓钓鱼呢?”
我没把保罗的女朋友送回家。当时,未住在保留地的印第安人必须住在城市之外。他们一般在屠宰场附近,或在垃圾场边上搭帐篷而居。我带着他们回到了保罗的公寓。我让他睡到他自己的床上,把她安顿到了我原先睡觉的床上。不过,我换了新床单,让她的双腿搁上去感觉平滑点儿。
就在我替她盖上被子时,她说:“他真应该杀了那个龟孙子。”
我接过话头:“也许已经那样了。”我话音未落,她已经翻过身睡着了。一如既往,她相信我说的每一个字,尤其是涉及重大伤亡之事。
至此,密苏里河对岸的山头已经初露曙光,我开着车来到了狼溪谷。
在那个年月,从海伦娜到狼溪谷是六十多公里的颠簸路面,开车大约要一个小时。太阳从大带山和密苏里河那一边升起,一山一河已经沐浴在了阳光下。我竭力从自己的人生阅历中,寻找某种可以帮我走近并了解我弟弟的东西,让他正视我,也反思自己的生活。恍惚之间,我甚至觉得值班警察最开始跟我说的话可能管用。作为值班警察,他对生命应该有所了解。他对我说过,保罗是苏格兰版的“黑皮爱尔兰”。毫无疑问,我父亲的家族里就有“黑皮苏格兰”。从位于南赫布里底群岛之一的穆尔岛上的老家,到北极圈以南约一百八十公里处的阿拉斯加州费尔班克斯,这在当时是苏格兰人为摆脱身怀逮捕令的警长和手持枪支的丈夫们所能到达的最远之处,而这些“黑皮苏格兰”一路上担任着前哨和先锋。让我了解这一切的,是姑姑姨妈们而非叔伯舅舅们,后者全隶属共济会,信奉针对男性的秘密社团,才不会说这些呢。不过,姑姑姨妈们说起这些叔伯舅舅时显得兴高采烈。她们告诉我,我那些叔伯舅舅全是大个子,幽默好玩。还是小女孩时,她们就觉得这些叔伯舅舅为人爽朗。叔伯舅舅们的来信表明,他们仍把我的姑姑姨妈们当作小女孩。直到死在遥远的土地上,这些匆匆而别的兄长们仍在每个圣诞节来临时,给曾是小女孩的妹妹们寄上充满爱意的圣诞卡,同时鬼画符一般向对方保证,他们很快就会“回到美国,在圣诞前夜帮她们挂上圣诞袜”。
察觉到自己要靠女人才能弄明白我对男性的不明白之处,我想起了与我约会过的几个女孩,她们的叔伯舅舅曾与我的弟弟具有某种相似之处。她们的叔伯舅舅精通某门实为爱好的艺术,有一个是水彩画家,另一个是高尔夫冠军球手,他们都选了一份可以使自己的大部分时间用于业余爱好的职业。两个人都很可爱,但当你跟他们聊过一通之后,你还是不了解他们。因为业务上挣到的钱不多,他们没法把业余爱好变成生活的全部,所以他们的家人不时得与县检察官会面,把不堪的事情压下来。
初升的太阳让你感觉到,自己有能力找到法子,帮助你觉得需要帮助的至亲,尽管他本人并不这样认为。日出时分,一切事物都明亮起来,只是还不太清晰。
还有二十公里就到狼溪谷,公路下到了小刺梨峡谷,阳光要过一阵子才能照进来。因为突然又进入到半明半暗的环境,我小心地看着路面,自言自语地说,管他呢,我弟弟不比其他人。他既不是我那些女友们的叔伯舅舅,也不是我那些姨妈姑姑们的兄长。他是我弟弟,是个艺术家。当那根重约一百二十克的钓竿放进他手里时,他就是个不可小觑的艺术家。他既不拿着画笔偷懒耍滑,也不修课以提升博弈水平,即使急需用钱也不会卷款而去,更不会抛弃某人跑得无影无踪,至少没有跑到北极圈去。真是羞愧,我对他并不了解。
即便独自一人身处峡谷,我仍然明白,有人跟我一样,对自己的兄弟并不了解,却想助上一臂之力。我们或许就是那种所谓的“弟弟的保护人”,心怀一种最久远、可能也最无用,却最令人纠结的本能。它让我们无法脱身。
我驶出大峡谷时,天已通明。我上了床,好不容易才睡着,妻子就把我叫醒了。“别忘了,”杰茜说,“你要带上我和弗洛伦斯,去火车站接尼尔。”事实是,我早忘了。不过,等我想起他时,顿觉十分欣慰。一想到妻子家有人让大家担忧,我就很高兴。更令人高兴的是,我想起他是个比较滑稽的人。我需要放松,喜剧式的放松似乎一点儿不输其他方式。
我妻子仍站在门口,等我翻过身继续睡觉。让她吃惊的是,我跳下床,开始穿衣服。“乐于奉陪。”我对她说。杰茜对我说:“你真好笑。”“何以见得?”“我知道,你并不喜欢他。”“我的确不喜欢他。”我加了个“的确”,生怕自己刚刚睡醒,口齿不清。“你真好笑,”杰茜一边说着,一边关上了门,随即推开一道小缝说道,“你其实不好笑。”我妻子说起“其实”两个字时同样用重音强调。
他最后一个走下火车。他顺着站台走过来,努力装出他以为的网球世界杯赛选手所具有的范儿。毫无疑问,乘坐大北方铁路列车的软座包厢在蒙大拿州狼溪谷下车的人中间,他是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穿着白色法兰绒裤和两件毛衣的乘客。时值“时髦鬼”们争相穿着红白蓝网球衫的年代,他内穿一件红白蓝高领毛衫,外面还套了一件红白蓝鸡心领毛衫。认出我们几个亲戚时他才明白过来,他自己不可能是比尔·蒂尔登或者F.斯科特·菲茨杰拉德。他放下行李箱,一一打着招呼,只是在看见我之后,什么也没说。接着,他把脸侧过去,等着人们的亲吻。两位女士轮流亲吻他时,我认真打量起他的行李箱来。行李箱就放在他那双漂亮的黑白皮鞋边,麦秸箱壁已经磨得有些开裂,其中一个锁并没有锁上。把手之间刻着大写的“F.M.”字样,那是他母亲结婚前的姓名首字母。他母亲看见这只箱子,不禁哭了起来。
就这样,他离开蒙大拿时是什么样,回家时还是什么样,因为他依旧带着他母亲那只行李箱,以及他自认的戴维斯杯网球选手身份,须知此赛事开始于狼溪谷时,若想跨过网,必定会踩上仙人掌。
等到那天晚上八点半或九点钟时,他才设法压低身子,想在不被人发现的情况下溜到门外,不过弗洛伦斯和杰茜正在等着他。我妻子不善说委婉的话,于是,为免受人差遣,我主动起身陪着他前往黑杰克酒吧,尽管有时候根本没人称之为酒吧。
黑杰克是一节货车箱,取下车轮后,被安放到了小刺梨溪桥那头的一块砾石地上。车厢的一边涂画着“大北方铁路”字样和一只留着白色胡须的山羊眺望着漆成红色世界的图案。能一眼望穿自己那方天地的山羊仅此一只,它看见的始终是一瓶瓶身标着“3-7-77”的酒吧威士忌,那串数字是治安维持会给铁路办事处钉上去的,也许代表的是坟墓尺寸。(有人说数字代表的意思是宽3英尺、长7英尺、深77英寸。)吧台是一块对剖的原木,挥斧头的人的技术可能不怎么样,也许就是黑杰克自己,不过他的顾客们用手肘打磨的功夫就好很多。黑杰克身材矮小,时常发颤,从不远离油光锃亮的原木后边放着的左轮手枪和铅头棒。他的牙齿很难看,也许是喝了自家威士忌的缘故,那酒的产地就位于绵羊谷的某个地方。
吧台前的凳子改自杂货铺所用的那种装货箱。我和尼尔走进去时,两个板条箱上坐了人,都是“大北方铁路”的老熟客。第一位吧台主角人称“满弓”,因为在这个一度住着印第安人的农村地区,任何擅长吹牛,夸耀自己狩猎和使枪功夫了得的人,都会被大家说成“拉满弓”。
他开枪的场景我见过,所以我从不认为他在吹嘘自己。我见过他一个朋友帮他将五片阿司匹林扔到空中,随着五弹连响,五个药片瞬间碎裂成了五朵白色小花。
我基本确信,他若要挑战,会让西本牧场的冠军牧羊人自愧弗如。西本牧场是蒙大拿州西部最好的牧场之一,从海伦娜峡谷延伸到林肯城,甚至更远。牧场主吉恩·鲍卡斯和约翰·鲍卡斯讲过一个关于他们最喜欢的牧羊人的故事。有一次,他们不得不把这位牧羊人送去医院,因为他的状况突然间迅速恶化。他们没法帮他脱下内衣——内衣穿的时间太长,已经让体毛给刺穿了。最后,他们不得不像拔鸡毛那样给他脱下内衣。当他的内衣终于被脱下时,几块肉皮跟着被撕了下来。“满弓”的衬衣敞开着,纽扣没有全部扣上,穿透内衣的体毛可以被看得一清二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