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问题,”保罗说道,“如果是弗洛伦斯开的口。”我知道,有了这句话,就是他不会让我难办了。
“咱们喝一杯吧。”我说道,才上午十点一刻。我买的单。
十点一刻前,我告诉他,尼尔后天来狼溪谷,我们可在次日去鹿角河钓鱼。“算是一次家庭野餐会吧。”我对他说。
“行。”他说。鹿角河是流入密苏里河的一条小溪,我和保罗都是钓大鱼的人,对那些用“我们喜欢钓小鱼,因为小鱼最美味”之词应付老婆的男人嗤之以鼻。不过,鹿角河也有很多特别之处,比如从密苏里河逆溪而上的大棕鲑。
虽然鹿角河是我们最喜欢钓鱼的小溪,但保罗在第二次买来酒之后说道:“明晚之前我都不用上班,那么在野餐会之前,就我俩,腾出时间去大河里钓一次,如何?”
我和保罗在不少大河里钓过,但当一个说起“大河”时,另一个必然明白,他指的是大黑脚河。那不是我们钓过的最大的河流,但却是气势最磅礴的一条,若以重量论,里边的鱼儿也最具狠劲。大黑脚河河道笔直,水势汹涌——无论在地图上,还是坐着飞机往下看,它的河道几乎呈一条直线。它的源头位于大陆分水岭上的罗杰斯山口,一路西流至蒙大拿州的邦纳,在此汇入克拉克福克河的南福克段。一路上,河水激流奔涌。
大陆分水岭上,靠近河流的发源地,温度计显示的温度为零下69.7度,这是美国所记录的最低温度(阿拉斯加除外)。整条河流全由冰川融水形成。头一百公里,自北向南移动的冰川划破大地,撞击着峡谷南岸,冰川碎裂后形成河流。其后四十余公里形成于一夜之间,覆盖蒙大拿州西北部和爱达荷州北部的巨大冰川湖冰坝溃决,将蒙大拿和爱达荷各座山脉的残石余土裹挟到了华盛顿州东部数百公里的平原地带。这是全世界有地质证据的最大洪水。这次地质事件如此巨大,以致人类只能想象,而无法加以证实,直至地球卫星从空中拍得照片之日。
地图上的直线也表明,它是一条冰川河流。它没有蜿蜒的河谷,仅有的几处农庄主要分布在未受冰川撕扯的南部支流上。河口附近没有宽广的冲积平原,而是冰坝溃塌导致冰湖突然消失冲刷形成的一道峡谷。峡谷逐渐收窄,直至成为唯一通道,河道、一条陈年伐木铁路和一条公路要通行于此,其中两者只能占据山腰位置。
鲑鱼在此生长的环境十分艰苦——河水奔涌咆哮,流速过快,岩石上无法生长藻类食料,因而此处的鱼儿全身没有脂肪,必是跳高纪录的最佳保持者。
再者,那也是我们最熟知的一条河。我和弟弟从十九世纪之初就在大黑脚河里钓鱼——父亲的年头更为久远。我们视它为家人,它是我们的一分子。现在它周围建起了各种度假牧场,到处是不分青红皂白闯进来的大瀑布城居民,还有来自加利福尼亚的摩尔人大举迁入,我只能一百个不情愿。
次日一早,保罗到狼溪谷捎上我,我们便开着车翻过了罗杰斯山口。那支温度计停在了离零下70度只差十分之三格的地方。一如往常——尤其是清早时分——我们心怀敬意、一言不发地坐着,直至翻过大陆分水岭。当我们觉得自己已经进入另一片天地时,我们马上说起话来。保罗几乎总有讲不完的故事,通常他在故事中是引导性人物,而非主角人物。
他讲起大陆分水岭故事时,看似心情舒畅,略带诗意。这是记者们撰写充满人情味故事的常用之道,可如果剔除掉这两个特质,他的讲述听起来就是他自己的亲身经历。这样的经历既不会得到他家人的认可,也可能随时被我听出来。一定是出于道义,他还给我讲了他的其他生活经历,即便他的叙述听起来是一连串趣事,但在我看来那是一连串谜团。我往往不甚明了,就在我俩跨过两个流域的分界线时,我对他究竟了解多少。
“你知道,”他开始了叙述,“我有几周没来黑脚河钓鱼了。”他讲故事时,开头部分听起来像是事实报道。这一次,他是一个人钓鱼,鱼不怎么上钩,他只好一直钓到天黑,才钓够自己的额度。为了直接回到海伦娜,他驶上与内华达溪并行的一条废旧土路,随后驶上了区域分界道路,在一个个区域交界处不停地拐着直角弯。月亮升起,就在他感到有些疲劳,很想有个同行的伙伴让自己保持清醒时,路上突然蹦出一只长耳野兔,随着汽车前灯奔跑着。“我并没把它赶得太急,”他接着说,“因为我可不想失去这位朋友。”他继续讲述,说自己一边开车,一边把头伸出车窗,好让自己感觉离野兔更近一些。一颗脑袋沐浴在月光下,他的叙述开始带上了诗意。月光朦胧,雪白的车头灯划出了一个三角形区域。雪亮的等腰三角形中心,那只野兔仿佛变成了白靴兔,依旧一蹦三尺远。磷光闪闪的野兔始终保持在等腰三角形的中心部位,生怕自己跑到了灯光照射区之外。它回过头来观望时,在车灯与天空的映射下,它的眼里闪烁着白色和蓝色的光。弟弟说:“接下来发生的事情,我不知道该作何解释,但接着就是一个区域交界处的直角弯,兔子看见了,而我没看见。”
他后来偶尔说起过,那一次修车花了他175美元,而在1937年,这一笔钱足够把车内外倒腾个够。当然,他一直没说,尽管他在钓鱼的时候从不喝酒,但他往往一钓完鱼就喝起酒来。
顺着黑脚河行驶的过程中,我不禁思忖起来,自己刚听到的那一番略带自嘲的讲述,是否就是一个把厄运转换成幽默的新闻报道。又或者,他是想告诉我,是他自己喝了太多的酒,才倒霉得把车头给撞坏了。
既然无论从哪个方面来看,那都算不上什么大事,我最后决定还是忘了算了。可正如你们所见,我并没有忘掉。不过,我确实开始琢磨起我们就要前往钓鱼的大峡谷来。
大峡谷位于古旧的清水桥上方,黑脚河在这一段发出的轰鸣声最为洪亮。山脊不可能拦腰截断,于是,本已势如破竹的河流在继续奔流之前,被大山挤压成了一阵阵轰鸣和一团团水雾。当然,小路通到这里就离开了河道。印第安人在大峡谷里也没能踩出一条小径来。即便在1806年,刘易斯让克拉克逆黑脚河而上进行考察时,他也是绕过了这段大峡谷,与它保持着安全距离。这里不是小鱼和小钓手的天下。就连轰鸣声也会给鱼儿以力量,或者至少让钓手吓破胆。
我们在峡谷里钓鱼时,总待在河道的同一边,原因很简单,峡谷里找不到地方涉水过河。我听得出来,保罗从我身边经过,走向了上游的一处钓点。当我意识到自己再也听不见他的脚步声时,我就知道,他已经停下脚步,开始观察起我来。我从来没有装得像个飞蝇钓高手,但我依然常常觉得这一点至为重要:我是个钓手,就应该有钓手的样子,与弟弟一起钓鱼时尤其应该如此。哪怕谁都没有开口,但我知道,自己看起来实在不怎么样。
我虽然对这段峡谷怀着一种温暖的个人情感,但并不觉得它是我理想的钓鱼之地。它要求钓手具备远距离抛竿的能力,但多数时间,钓手的后背紧挨着岩石和树木,因而只能随时把全部钓线置于身前。就像一个棒球投手不能做挥臂动作,它迫使钓手做一种所谓的“卷抛”,而这种高难度抛竿法我一直未能掌握。钓手得在抛竿时放出足够的线,让钓线不必往身后摆动也能飞出很远的距离。接着,他还得使出足够的力气,通过一小段弧线将钓线抛过水面。
他开始为下一次远距离抛竿回抽钓线。他把之前抛出的线缓缓收起,收线的速度极慢,以至留在水里的钓线超过了平时的长度,水面上的线则形成一段松弛的圆弧。抛竿的手高高举起,手腕上翘,直指一点半方向,圆弧越拉越大。如此一来,钓手的前方已有很长的线,他得用尽全力才能把这么长的线高高提出水面,从而使蝇饵和导线先于钓线入水。这时,手臂是套筒,手腕是等着击发的转轮,连身体也成了击锤的后座。还有一点也很重要,超长的线在水中留至最后一刻,为抛竿提供半实半虚的基点。这有点儿像出击的响尾蛇,好长一段尾巴留在地上,用作出击的发力点。只不过这个动作对响尾蛇来说易如反掌,我却一直做得十分艰难。
保罗知道我对自己钓技的认识,因此总是小心翼翼,不把提建议变得好像高人一筹。可他观察了好一阵儿,临走时不得不说点儿什么。他终于说道:“鱼在前面一点儿。”也许担心这句话会让我俩关系变僵,他立马又说:“再往前一点点就好了。”
我慢慢地收着线。我没有转头,也就看不见他。他也许是对自己的多言有些歉意,可话已出口,他只得再说上点儿别的什么。“线不要对着你自己收,从下水那边往上斜着收。斜收会让圆弧线有更多的底部阻力,前抛才可以获得更多力量,抛的距离才会远一点儿。”
接着,他装得像什么也没说过,我则做出一副什么也没听见的样子,可他刚一离开——离开的动作很快——我就开始斜向收线。还真管用。我感觉自己再次抛竿的距离略有增加,便立马换一个钓位,开启了钓鱼的新篇。
无论在钓手看来,还是在摄影师眼里,这一片水域美极了,尽管各自的设备所聚焦的点并不相同。这里几乎是一道水下瀑布。水下五六十厘米处藏着一块礁石,河水抬升形成巨浪,腾起水雾,再往下跌落,变成蓝莹莹的水向前流去。仿佛它从之前的震撼中回过神来,转头回望,发现竟有如此落差。
水花飞溅,色彩斑斓,起伏跌宕,勾得住摄影师的目光,却看不见鱼儿的影子。鱼儿生活在水流缓慢的逆流区,躲藏在混有泥土的泡沫之下,因为泡沫里的泥土对鱼儿具有非凡吸引力。有些浮沫是松树花粉,而其他多是在激流中丧生的可食性昆虫。
我察看了地形。尽管我也许刚在卷抛上有了近一米的长进,但在抛竿之前仍需要多动脑筋,以弥补自己的其他不足。不过,我自认为已经开局良好——我已弄清楚,哪里有大鱼,以及它们因何而来。
而后发生了一件古怪的事。我看到它了。一条黑色脊背在泡沫间时浮时沉。实际上,我想象着自己看见了它背鳍上的尖刺,于是自言自语道:“上帝啊,不可能有那么大吧,鱼鳍都让你看见了。”我甚至对自己说:“在这样的泡沫堆里,如果你不先想象那儿有鱼,恐怕连鱼的影子都看不见。”但是,我不能动摇自己的信念,我刚刚看见的就是大鱼那黑乎乎的脊背。因为,一如总是被思维牵着走的那些人,我知道除非自己先有想法,否则往往什么东西也发现不了。
因为想着有鱼而看见了它,我便顺势考虑起来,它会朝河流的哪个方向游走。“记住,第一次抛竿时,”我这样想着,“你是在逆流区看见它的,而那里的水在往上游回旋,那么它的头朝着的就是下游,而非上游,这跟它在主流中的情形一样。”
我顺势联想到一个问题,自己要用什么样的钓饵,结论是我如果想钓起泡沫堆里这条大家伙,最好用大号蝇饵,也就是4号或6号蝇饵。
顺着钓饵,我的思绪来到了抛竿这一头,自问到底要从什么地方把钓线抛出去。这一段激流的边上全是大石头,于是我选了最大的一块,琢磨如何才能爬上去。我明白,高度一增加,我抛竿的距离也会变远。可我随即自问:“我爬那么高,要是逮住了那个家伙,怎样才能把它拖上岸?”于是,我只得选了一块小一些的石头,抛竿的距离短了,不过要是钓上了大家伙,我就算手握钓竿也能从石头上爬下来。
我正一点点接近所有大河钓手抛出第一竿前都会问到的问题:“钓住的如果是个大家伙,我在什么地方才能把它拖上来?”
飞蝇钓的了不起之处就在于,除了飞蝇钓这个念头,你的思想世界很快便万事皆休。同样有趣的是,钓鱼这个念头总是以“希望”和“担心”,或者,很多情况下,是两个“担心”之间的对话形式展开,一方总是试图胜过另一方。
一个“担心”看了看河岸,对我说(我是超乎两个“担心”的第三方):“没什么,不就是二十七八米的岩石嘛,别怕,尽量往下走到沙洲那里,再把它拖上来。”
另一个“担心”说:“离第一道沙洲是三十五六米,而不是二十七八米。天气晴好,鱼儿的嘴巴很软,你要顺水拖上三十五六米的话,它会把钩子挣脱。尽管这个主意不太好,但你最好找块近一点儿的石头把它拖上来。”
第一个“担心”说:“河里有块大石头,你要把它拖上来,必须从石头那里绕过去,可你如果为了让它从石头的这一面绕过而把线拉得太紧,则很有可能让它溜了。”
第二个“担心”说:“可如果让它从石头的另一面绕过,钓线会被卡住,你肯定会让它跑了。”
当你在“有可能让它溜了”和“肯定会让它跑了”之间展开与自己的对话时,才明白何为想得太多。不过,我并没有完全停止思考,只是不断变换着主题。这在书里找不到答案,但在抛竿之前,应当人性一点,尽量花点儿时间设想一下鱼儿在想什么,虽然它的大脑跟一个鱼卵一般小,但就算你潜入水下,也很难想象一条鱼有什么问题可以思考。始终没有人能让我相信,鱼儿知道的东西仅有饥饿和恐惧。我尝试着想象只有饥饿和恐惧的生活,却仍不明白一条鱼如果只能感知这两样东西,又如何能长到十五六厘米。实际上,我有时思维发散,竟设想一条鱼也能有奇思妙想。抛竿之前,我想象着这条黑背鱼儿躺在凉爽的河水里,河水富含二氧化碳,周围全是激流形成的水泡。鱼儿眼观下游,注视着满是食料的泡沫,就像一座逆流的漂浮餐厅,正前来迎接它的顾客。黑背鱼也许正在想象,那污渍斑斑的浮沫正是点缀了肉豆蔻的蛋奶酒。而当蛋白分散开时,它看见了岸上的景象,也许正在自言自语:“我运气多好啊,在这个钓位下钩的是这个小子,而不是他的弟弟。”
我转着这一串念头,以及其他没有任何价值的想法。接着,我抛出钓竿,逮住了它。
我保持着冷静,直至好不容易从它的嘴里取下鱼钩。我拖它出水的地方是沙洲,它躺在那里,身上满是沙子。它张开鱼鳃,苟延残喘着。突然,它头朝下立在沙滩上,用尾巴抽了我一记,搅得沙子横飞。慢慢地,我的手发起抖来。尽管我觉得这般发抖很难看,但就是止不住。我终于设法用上了刀子的宽大刀刃,在它的头部划拉了好几下,砍破了它。
就算我把它对折放进鱼篓,鱼身仍然太长,所以它的尾巴伸了出来。
它身上有黑斑,像长了个甲壳。它看上去是条海鱼,身上还粘着贝壳一类的东西。从在旁边钓位钓鱼的弟弟身边走过时,我看见他一边打量鱼尾,一边取下了草帽,可并非对我这个钓手的钓技表示敬意。
钓有所获,我便坐下,打量起另一个钓手来。
他从衬衣口袋里掏出香烟和火柴,放进了草帽。他把草帽戴到头上,使劲往下拉了拉,以防东西掉出来。接着,他解开鱼篓,挂在肩部的外沿。如果河水太猛,他可将其迅速取下。他花在观察四周形势上的时间也很少。只见他从岩石上跳进激流,朝着一道断崖游了过去。只见断崖直插入水中,将河水一分为二。他穿着衣服,仅用左臂划水——右手高擎着鱼竿。我时而仅能看见鱼篓和鱼竿,而前者若没入水中,我就只能看见一根鱼竿了。
激流将他推向那道断崖,一定很疼,不过他左手指有的是力气,足够抓住岩石的一道裂口,否则他早被身下湛蓝的水流卷走了。紧接着,他仍旧必须依赖左手指和右胳膊爬到岩石顶端。他使用右胳膊的架势,活像探矿工手里的鹤嘴锄。他终于爬上了岩石,衣服浸满了水,仿佛要从他身上滑落下去。
刚一站稳,他便像野鸭猎犬那样抖动着,甩掉身上的水珠。只见他叉开双脚,放低身体,头部上下摆动。随后,他稳稳身子,开始抛起竿来,全身心集中到了水里。
下面是一条汪洋大河,他坐在将河水一分为二的岩石上,四周水雾升腾。钓线尾端留存的微小水珠瞬间形成一圈圈“蛛丝”,旋即迅速融进升腾而起的水雾,方才的“蛛丝”便仅存在记忆中了。他身上蒸发出的水汽更加细微,静止不动,在他周围形成了一道光晕。那道光晕时隐时现,仿佛离他七八厘米远的地方有烛光在不停地闪烁。升腾而起的水雾正不断遮挡他的身影和钓线,一直盘旋着升腾到崖顶,先被微风撩成环状,继而融进了太阳的光芒。
悬崖上下游的河水都盛产虹鳟。他得往上游大力而低位地抛竿,让蝇饵掠过水面,却滴水不沾。接着,他以自己为支点,让钓线在头顶形成一个大椭圆形,再将钓线顺势往下游方向低位而大力地抛出,同样让蝇饵掠过水面,却滴水不沾。他得把这个大弧圈画上四到五次,以形成往复运动。你要是不知道此种钓法,甚至没有发现抛竿的钓者,便会以为此时河面某处正有一只小小飞蝇在浪花中沐浴。令人惊奇的是,直到大黑脚河的河水跟水面上的空气因一条虹鳟的弧形侧线而变得五彩斑斓时,往复运动才得以收尾。
他把这叫作“影子抛竿法”,老实说,我不知道该不该相信它背后的理论——先前抛竿时,掠过水面的蝇饵让鱼儿有所察觉,于是在蝇饵接触水面的一刹那,鱼儿向它发起了攻击。这或多或少可算作是一种“激发食欲”理论,神奇得难以置信,可当时的每一个钓鱼好手都有几招拿手戏,除他之外几乎任何人都使不来。影子抛竿法对我就不灵,不过也许是因为我没有臂力和腕力来让钓线一直在河面画出圆圈,直至鱼儿以为飞来的是一窝苍蝇。
弟弟穿着湿衣服,很容易看出他的肌肉。我所认识的优秀钓手多是大个子,身高在一米八以上,更高的身高当然更容易使钓线在空中画出更大的弧圈。我弟弟只有一米七七,但他钓了这么多年的鱼,身体早在一定程度上适应了抛竿的需要。他当时三十二岁,正处于体力的巅峰,因而能够全身心地投入到那根重约一百二十克、充满魔力和图腾意义的钓竿上。很久以前,他便在手腕抛竿法上超过了父亲,而且其右手腕因为使用频繁而变得比左手腕粗大。他的右臂曾被父亲固定在身体一侧,以加强手腕的发力。裹在衬衣里的这条手臂,仿佛经过锻造,也比左臂更为粗大。湿漉漉的衬衫鼓囊着,纽扣随肩部和臀部的转动而挣脱开来。同样不难看出,他何以成为打架大王,因为他尤其擅长用右手率先出拳。
应当说,节奏与色彩同等重要,也同等复杂。那是一种节奏与另一种节奏的叠加,而父亲所说的由钓线和手腕配合而成的四拍子仍旧是基本节奏。但叠加上去的,有手臂如套筒般使出的两拍子节奏,和来回画8字形完整弧圈时的主导性长四拍。
峡谷里节奏悠扬,色彩斑斓。
我听到身后有声音,一个男人带着妻子顺着小路走了过来,两个人手里都拿着鱼竿,不过他们可能并不打算钓太久鱼。他们也许没有什么目的,不过享受一下相偕出门的时光,顺便采点越橘果用于制作馅饼。在那个年代,女人很少穿粗陋的运动衫,而她个头魁梧结实,穿着男式背带工装裤,衫子里鼓着一对充满母性的双乳。她最先看见我弟弟在崖顶做着转体动作。在她眼里,他看起来肯定像一位在马戏场里表演魔绳术的艺术家,做着各种各样的动作,只差在自己画出的弧圈里钻进钻出。
她一边瞩目凝视,一边摸索着抚平身后的松针,坐了下来。“天啊!”她赞叹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