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宁衾显然谈判不出什么结果, 因为宁衾并不会仗势欺人，而是总能找到大义凛然的理由来诱导人接受。
有时候明知道她只是为了收视率，但也让人无从反驳, 毕竟一件事，总有不同角度和不同看法，更何况一直以来，个人感受总是最不值一提的东西，“我不想……”这个开头就很让人失望，只会换来无法共情的大众一句“你冷静一点”或“这是为你好”。
最后, 宁衾说：“明照，慈不带兵、义不养财、善不为官、情不立事，你是我，你也会这样做的。”
明照无言以对。
不欢而散后, 明照仿佛被抽离了力气。
他慢慢走到楼梯口，看着一上一下两个方向, 呆呆地站在那里，久久未动。
上楼，是领手机给家人打电话的地方，虽然会被摄影机全程录制，但他还是有办法隐晦的将现状传达给唐宁夏，他相信以唐宁夏的智商肯定能领会他的意思。
让他撕扯伤口给观众看必然不是谢沂同意他参加节目的本意，他知道谢沂有手段让宁衾妥协，他可以看着安排好的祝福和赞美安然度过那一刻。
明照仰头望着上楼的方向，楼梯拐角处有玻璃，玻璃里透出阳光, 流到乳白色的大理石瓷砖上。
倾泻的，带着模糊边缘的光线, 将空气里的灰尘照得格外清晰。
他记得上学时候，老师强调过，别看空气里的灰尘又白又小，但其实它们很脏，拿到显微镜下，你就能看到，上面有多少有害物质。
本质上没有绝对干净的地方，但人们依旧可以正常生活，因为身体进化出了三道免疫防线，而不适应环境的，都被淘汰了。
想了想，明照没有向上迈步，他头也不回地走向下楼的台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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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六。
直播时间定在晚上七点，五点时，选手们开始化妆。
这是他们自参赛以来，接触的最好的化妆团队。
无论是确认淘汰的，还是在晋级边缘的，都足足化了两个小时，争取在面对镜头时，他们是最美的模样。
化妆到一半时，有人突然情绪崩溃，痛哭起来。
明照转过头一看，是对阵赛确认淘汰的选手。
他一边哭一边抽泣，也不顾哭花了脸上的妆：“我化妆有什么用，根本没人会看到我了！”
其他队友纷纷停下化妆，凑到他身边，抱住他安慰。
“没事，难得请到这么牛的化妆团队给我们，怎么都是赚了。”
“给自己看也好啊，看到自己那么美多棒啊，别人欣赏不到是亏了！”
也有拿了手机，了解自己人气后，判断自己能晋级的去安慰：“别灰心，以后还有的是机会，这只是一次选秀而已。”
好在没多久，崩溃的选手渐渐安静下来，让大家别管他，别耽误化妆老师的时间。
其他人也就势回到了自己的化妆镜前。
“步步，抬眼，看看镜子。”化妆师将手搭在明照的肩头，语气格外温柔。
明照抬起眼睛，看向镜子。
他一直知道自己长得好看，但不得不说，化妆仍旧是非常厉害的手段，能够放大优点，遮掩缺点。
化妆师兴奋道：“你的眼睛都不用怎么化，眼型真漂亮。”
明照闻言弯了弯眼睛：“谢谢，还是老师化的厉害。”
化妆师赶紧摆手：“别叫我老师，我好喜欢你的《沼泽深处》，嗯……也好喜欢你，大家都很爱你，期待你今晚的直播。”
说完，化妆师有些不好意思，脸难免发烫，搭在明照肩上的手也无所适从。
粉丝量大了，自然从事什么行业的都有，追星已经成为很多人的娱乐消遣方式，所以工作人员里有选手的粉丝也不例外。
明照只是笑着点点头。
化妆师其实发现了，明照的兴致并不高，但她以为明照是因为确定晋级了，所以没有其他选手的期待和忐忑。
她不由得在心中夸奖，真镇定，大将之风，不愧是我担。
七点。
选手们准时来到演播厅，舞台下黑漆漆一片，今晚没有观众，坐在台下的会是选手自己，此刻唯一能看清的，是标识着安全通道的幽绿指示牌。
舞台上，直播镜头已经搭建好，一块巨大的屏幕立在镜头正后方，用来实时反馈直播弹幕。
此时，还没有任何人出现在镜头前，直播热度已经显示为两亿，滚动刷屏的速度让人根本看不清内容。
只有偶尔的卡顿依稀能显现出粉丝们的控评词。
“神仙歌喉谭豆豆，绝美狐狸谭豆豆，搞笑担当谭豆豆……”
“许晗许晗许晗许晗，唯爱许晗，许晗加油！”
“与你心动，唯爱不灭，江楠我们等你！”
“你不借谁的光，你就是光芒本身，步步我们爱你！”
……
五十名选手纷纷抬头望着大屏，谁也没出声，现场导演给了他们手势，示意他们坐下。
终于，主持人身穿礼服，走到镜头前。
“今天是个特殊的日子，录制现场略显空旷，选手们现在坐在昔日观众坐着的椅子上。但我相信，他们现在并不感到孤单，因为在直播间里，有超过五百万的观众正在等待，首先要感谢守着直播的各位观众，给了我们超乎想象的热情，其次要感谢支持节目播出的各位赞助商……”
此时的弹幕是没有经过任何人为干预的，粉丝整齐划一的控评中，还夹杂着正经观众的聊天。
“快点啊，什么时候能步入主题？”
“我只想知道谁被淘汰了，这套口播词我都快背下来了。”
“其实最紧张的是卡位晋级的时候，现在都是扯犊子，大热选手大家也都知道是谁了。”
“啊啊啊啊唐迟千万别淘汰啊，唐迟实力在的，可是人气真的卡位。”
“笑死，谁看不出来唐迟铁皇族，不可能淘汰的，皇族咱绝不pick。”
“有些选手的身份都被论坛大神扒出来了，比如步履不停，比如陈彦，真搞笑，这俩比赛前是不是还撕过，大部分人都忘了。”
……
主持人继续说：“今天我们要面临《面具之下》录制以来第一次分别，现在投票通道已经暂停，结果就在我的手卡里，今天会有二十八名选手离开我们的舞台，并且，他们不能摘下面具让大家看到他们的脸，他们留下了作品，可观众注定不会知道他们是谁。”
主持人说罢，故意顿了顿，看向台下的选手们。
此时的选手是无助的，迷茫的，等待命运挑选的滋味并不好受，有些人当时就红了眼眶。
而部分弹幕里，却完全是另一幅欢天喜地的景象。
“太好了，终于要淘汰了，这么多人我记都记不住！”
“啊啊啊啊好刺激，我最喜欢的情节到了！给我搞快点！给我哭！”
“嘿嘿嘿，我担稳如泰山，美美看笑话。”
“真的不给摘面具吗？要防止选手不受控制突然摘哦，谁不遵守规则骂死谁。”
“根本不想看那么多丑人好不好，赶紧把颜值组和兼具组的给大家看！”
“粉丝少哭惨有实力的被淘汰，身材管理和舞台表现力也是实力的一种好不好，不被大家喜欢赖谁呢。”
……
台下的选手不小心瞄到了不好的弹幕，心态就更崩，有人已经紧张地吞了颗速效救心丸。
主持人却仍在加码：“但今天，每一位选手，都有与观看直播的粉丝互动的机会，节目组将随机抽取弹幕中的发言，让选手读出来，并按选手意愿，选择是否赠送这位粉丝节目组的周边好礼，请大家务必文明弹幕，争取获得选手的礼物，好吗？”
“好！”
“好的！”
“各家粉丝注意一下，注意弹幕礼仪，给每一位选手充分的尊重，谢谢！”
“同意，轮到哪个选手时，其他家粉丝不要刷屏，不要引起不必要的争端。”
“我家黑粉多，一会儿捣乱麻烦大家多多担待，不好意思了，我们反黑组会努力举报的。”
“我家也有黑粉，请大家理智分辨，真爱粉都不想拉仇恨，拜托了，先说声对不起。”
……
明照看着眼花缭乱的弹幕，喉结轻轻一滚。
他并不觉得喜悦，两年前初次参加选秀，初次被大家喜爱时的心情，他再也体会不到了。
人什么都不懂的时候，最快乐。
现在他清楚的知道综艺节目运作的各种手段，坐在台下，只有感同身受。
他和其他选手也没什么不同，每个人都有自己人生中的大山，或翻过去，或停滞不前。
活着的过程，就是不断地翻越。
主持人：“下面，我要公布排名二十一到十一的晋级选手的票数，许昌魏，二十一名，120987票。谭豆豆，二十名，120998票。付松，十九名……”
每喊一个名字，台下就有一名选手站起身来，其他人则向他们投去羡慕的目光。
“哇好多票啊！”
“恭喜魏哥，成功晋级了！”
“天啊，谭豆豆才二十名，那我完了，我肯定不如谭豆豆。”
“我能不能是二十二名啊，只求二十二。”
读完已经确认晋级的选手名单，主持人示意他们到舞台上来。
十名选手和关系好的其他人握手，拥抱，撞肩，然后从座位当中挤出去，依次走上台，背对着后方的大屏。
主持人：“许昌魏，恭喜你，成功晋级，请当着全国观众的面，揭开你的面具，这是你和pick你的粉丝共同获得的荣耀。”
坐在台下的选手，仿佛同许昌魏一起感受着直面观众的紧张，很多人紧紧抓着裤子，直挺着背，浑身冷汗。
许昌魏对着镜头深深鞠了一躬，激动地哽咽了一下，然后将手搭在面具上，小心翼翼的将面具摘了下来。
“谢谢大家给我的支持和鼓励，真的没想到，我能排在二十一名，其实上台之前，我已经跟台下的兄弟们都道别过了……”
说到这里，许昌魏羞涩一笑。
他是个肤色偏棕，长相硬朗，骨架较大的选手，他力量很强，是专业的舞蹈演员，在舞蹈圈有一定地位。
他在选手中人缘不错，因为经常教大家跳舞，也因此获得了老好人的称号。
操心妈妈款选手很容易讨观众喜欢，尤其许昌魏帮助过的很多选手都有真爱粉，所以手中有两票时，这些粉丝很愿意把另一票投给许昌魏。
当然，喜欢团结友爱，皆大欢喜氛围的观众并不是很多。
绝大多数空余票，都被各家数据组用来和无威胁的其他选手粉换票了。
明照也忍不住鼓掌，他真心替许昌魏开心。
他对许昌魏的印象不错，他能分辨出，许昌魏是真的热心，讲义气。
许昌魏拿起话筒，情绪显然越来越激动，他磕磕绊绊，手指发颤，大有滔滔不绝的趋势，主持人笑盈盈地拍了拍他的肩：“现在你可以选五个弹幕发言，你说停，后台会锁定一条弹幕。”
许昌魏对节目组的安排浑然不觉，他还沉浸在晋级的喜悦里。
于是他特别憨厚真诚的朝主持人深深鞠躬，然后新奇又兴奋地指着后面的大屏：“我看着这个喊停就可以了是吧？”
主持人：“对的。”
许昌魏仿佛刚获得红领巾的小学生，兴致勃勃地站在大屏边，自言自语：“哎呀观众们刷的太快了，我都要看不清了，不知道选谁，争取能选到我的粉丝吧……停！”
很快，他选出了第一条。
许昌魏读出来：“加油啊，很喜欢你，你总是照顾大家，希望你多照顾自己。”
许昌魏读完就频频颔首致谢：“谢谢你的关心，我会的，参加比赛的一些选手年龄很小，我把他们当弟弟看，所以不由自主的照顾一点。”
主持人问：“要送这位【繁星点点魏你心动】礼物吗？”
许昌魏羞涩一笑：“当然要。”
接下来的三条弹幕都没什么问题，是观众礼貌的祝福和彩虹屁，直到最后一条。
“好失望，你长得真的很普通，说实话不适合做爱豆，脱粉了拜拜。”
许昌魏勉强读完，表情已经十分不自然了。
台下选手们也倒吸一口冷气，静静看着许昌魏，谁都怕出现难以预料的弹幕，而在直播镜头前，他们没有任何公关能力，也不可以发泄情绪。
主持人仍旧笑着问：“这位【塌房追不上我】，你要送礼物吗？”
许昌魏一张脸涨得通红，眼中含着泪，艰难憋出一句：“送吧。”
人是很别扭很复杂的生物，总是强迫自己做些违背内心意愿的事情。
文汀挨着明照，趁机偷偷对明照说：“我有点害怕了，我怕抽到这种评论，太伤人了。”
明照眼睑颤了颤，手指不由自主地抠住座位扶手。
这句话是写给许昌魏的，可他看着，却像是写给他的一样。
那样的伤害，他曾经经历过无数次，有时候他不知道自己是疼的麻木了，还是心肠变硬了。
不被约束的网络环境，让伤害变得轻而易举，但消化伤害，却是一件太困难的事。
而且他知道，为许昌魏准备的这个，仅仅是开胃菜，因为许昌魏并不是很有价值的选手，不值得大做文章。
宁衾给他准备的剧本，只会更残忍。
明照喃喃道：“是啊，太伤人了。”
文汀偷眼看看明照，声音细如蚊呐：“你能不能教教我，怎么面对这种，你当年……”
“当年……”明照望着瞬间失去快乐能力的许昌魏，低声道，“其实没什么办法，我吃了治疗失眠和抗焦虑的药，然后等时间过去。”
文汀唏嘘，轻轻揉揉明照的手背，以示安慰。
很快，十位选手依次经历了许昌魏的流程，并不是所有人都会被精心设计话题，话题本身还要从他们自身的特质出发。
许昌魏就是相对粗犷一些，比较冲击惯有审美，所以节目组才选出了这个问题。
紧接着，就是公布第十名到第一名的分数。
第十到第四都没什么稀奇，唯有前三还有些话题度。
“下面我会告诉大家前三名的名字，大家猜一猜他们的排名，这三名分别是，陈彦，许晗，步履不停。”主持人脸上漾起一丝神秘的微笑：“好，我们先进一段广告。”
台下急于知道排名的选手一片哀嚎，直播间的粉丝们也跟着着急——
“妈的，就知道要进广告！好烦！快点宣布得了！”
“气死我了气死我了，这点屁事儿要拖到什么时候。”
“我一颗心都提起来了，结果跟我说进广告，我买还不行吗，把广告时间给我取消！”
“啊啊啊好紧张，太会搞事了！”
“第一应该没什么悬念了哈哈，肯定步履不停啦！”
“就看步履不停的票数了呗，这次每人两票，不能重复投给一个人，可以看下步履不停的活粉了。”
“那等会儿步履不停也要摘面具了。”
“操，这下真激动了，我很关心步履不停的脸。”
……
广告时间足有十分钟，柠檬台赚了个盆满钵满。
画面切换到现场，明照，贺尘烟，许晗已经走上舞台，站在其余选手中央。
节目组有统一的制服，是白色底天蓝色条纹的学院风休闲装，三人站在一起，明照的身高还算相对高的。
他微微抬起手，扶了扶脸上的面具。
他脸小，面具一滑就容易遮住眼睛。
只是这一个动作，细长白皙的手指在镜头前一晃，直播间的唯粉和CPF就疯狂起来，瞬间挤占了其他选手粉丝的控评空间。
“步步手指好白好漂亮！手控福音！”
“啊啊啊啊啊身材比例好爆了，一眼认出我步步宝贝！”
“一一一定在直播间里看老婆，步步今天要拿第一啦！”
“宝贝，祝贺你，终于走到大家眼前了，你值得！”
“为你亦步亦趋，为你步履不停！”
“沧海月明，良玉生烟！”
……
主持人突然正经起来，低头看了一眼手卡：“现在我公布第三名的分数，770981票，陈彦，恭喜！第二名890851票，许晗恭喜！那第一名，也就没有悬念了，本次为期一周的最高投票数，2809715票，步履不停，实至名归的第一名！”
明照看到自己的票数，也不由得愣了一下。
他知道自己的人气不错，大概率是第一，但这个总票数，还是让人震惊。
第二名的许晗是89万票，他是280万票。
台上台下的选手都倒吸冷气：“我去……”
“天啊，我没数错小数点吧。”
“太牛了！”
“这么多票，比其他选手加一起都多了吧。”
……
明照的票数公布，观看直播的粉丝兴奋的差点把直播间卡飞，一瞬间，唯粉，CPF，整塑，泥塑都出来宣泄喜悦——
“卧槽卧槽卧槽！步步牛逼！步粉牛逼！大家是最棒的！”
“啊啊啊啊啊爱死步粉大家庭了！我们真的很努力！给步步最好的！”
“CPF也投了不少的，看到她们超话一直在号召投票，同乐同乐！”
“嘿嘿，椰宝永远爱步步！一一步步并肩为王！”
“不投是不可能的，一一看样子背景有点牛，本操心老母亲担心儿媳妇受欺负，得让儿媳妇快点成顶流才行！”
“呜呜呜我女真争气，女儿妈妈一定给你最好的嫁妆。”
……
主持人笑得合不拢嘴：“大家缓一缓，缓一缓，太热情了，我们直播间要受不住了。”
笑过之后，主持人又将目光投向明照，她也知道，这位才是今天的重点，才是所有话题的聚焦。
不出意外，他掀起的风浪，将会成为选秀历史里的一个里程碑，哪怕过去很久，也会被人提及讨论。
主持人轻启唇，吐字清晰，唇釉在灯光下泛着光：“这次我们从第一名开始揭晓，步履不停，准备好了吗，你要与这个代号暂时告别，以你真正的名字面对大家了。”
明照望着前方正对着自己的镜头，又越过镜头，看向空无一人的观众席。
一时间，仿佛所有的声音都从他耳边消失了，他站在聚焦的舞台灯光下，身上好似裹了一层脆弱的保护壳。
他仍记得，贺锐当初给他介绍《面具之下》时说，这是最适合他的综艺，因为不用露脸，可以作为重回娱乐圈的缓冲。
现在，是这个保护壳碎裂的时候了。
明照睫毛轻颤了一下，用手指扣住了面具的边缘。
永远没有做好准备的那刻，只有坦然接受结局的决然。
他垂下眼眸，动作温柔的解开耳后的丝带，让丝带顺着鬓角飘落。
然后他手指一紧，指尖捏的发白，将面具缓缓摘下。
一瞬间，他完整的容貌暴露下镁光灯下，灯光让一切无处遁形，连睫毛遮掩的空隙都不许存留。
然而只有几秒，明照就抬起眼，手指掐着话筒，朝镜头露出一个坚定又平静的笑。
“我叫，明照。”